杜昙昼陡然旋身,一剑刺向他侧腰,那人堪堪拧腰躲避,衣摆掀起时,杜昙昼见到了挂在他腰间的东西。
——那是一个鎏金铁火球。
鎏金铁火球是仿造着鎏金香薰球所制,内外有两个铁球嵌套而成。
将火药塞进内部的小球中,不管外部如何翻转滚动,内部始终保持稳定,内里的火药一星半点都不会洒出来。
使用时,只要将球囊打开,把它往地上一扔,火药受到撞击就会瞬间爆炸。
铁火球制作不易,不管大承还是焉弥,都只有军队才有资格使用。
——这些人不是普通的焉弥刺客,他们是焉弥军人。
耳畔一阵破空之声,杜昙昼出神之际,那人再度攻了上来。
杜昙昼一剑刺入他下腹,但军中人的勇猛远胜于寻常杀手,那人即使中剑,攻势未见半点减弱,弯刀直朝杜昙昼脖颈砍去。
杜昙昼猛地弯腰躲避,却牵扯到后背的伤处,之前的刀伤刚刚收口,内里还未愈合,伤口受到外力突然地拉扯,疼得他顷刻间就冒出了一身冷汗。
糟糕。
杜昙昼暗道不妙。
这群人来势汹汹,他和莫迟身上又都有伤未愈,此番想来不能善了。
杜昙昼不能再与这人纠缠了,他虚晃一剑,引开那人注意后,蓦地直起腰,长剑往前一送。
那人心口中剑,哇地吐出一口血,弯刀嘡啷掉落,终是无法再战了。
在他轰然倒地之际,杜昙昼挽了个剑花,将铁火球从他腰间取下,提于手中。
莫迟的状况也并不轻松,这群人的目的本来就是他,除了被杜昙昼杀死的那个,其余五人团团将他围住。
他们行事很有章法,围着莫迟也不贸然进攻,而是对着他东刺一刀西捅一招,为的是让他疲于闪躲,消耗他的体力。
莫迟很清楚,只要他稍微露出力竭的痕迹,这群人就会群起攻之。
像草原上的恶狼。
黑暗中,莫迟左臂的伤口隐隐作痛。
其实有一点赵夫人当时想错了,莫迟也是人,怎会不怕痛?他只是比常人更擅长忍耐罢了。
这群焉弥军士攻势凶猛,到现在都压着莫迟,把他拦在隔间外,不让他有任何机会往门口逃窜。
莫迟若是不能尽快找到人群的缝隙,要是一直被他们围困在包围圈里,他迟早会因为体力不支而落败。
就在这时,杜昙昼突然大喝一声:“莫迟!到隔间来!”
莫迟一顿。
隔间空间狭小,又没有门,要是二人退守进去,五个焉弥人定会紧跟而去,届时几人把隔间一堵,他们二人就像砧板上的肉,只能任其宰割了。
那里无论如何都不是个好去处。
但莫迟对杜昙昼有种无条件的信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源头。
也许是源自多年前军阵前的那一瞥,也许是杜昙昼曾坚定地告诉他“你还可以相信我”。
他持刀猛地攻向一群人中刀法最弱的那个,果然从包围圈拉开一条口子。
焉弥人以为他会逃向大门口,急忙往那个方向拦截,谁知莫迟倏然转身,跟在杜昙昼身后跑向狭小的隔间。
若是普通杀手,见到二人主动跑去里间,恐怕早就得意忘形地追进去了。
但焉弥军人受过训练,行动极为警惕,发现二人行为反常,非但没有马上追进去,反而围在隔间门口小心翼翼地观望。
听了半天,里面毫无动静,几人对视几眼,都觉得隔间内杀人简直如瓮中捉鳖,而那两人铁定逃不出去,警戒心稍有减轻。
由于隔间门狭小,五人无法同时进入,只能一个跟一个鱼贯而入。
隔间里比外面还要黑,算得上伸手不见五指,几个人摸着墙壁谨慎走入。
第一个进来的人最先发现异样:“我已走到头了,那二人身在何处?”
此时最后一个人刚好经过了隔间门,就在这时,众人齐齐听到门口角落里的草垛传来脚步声。
“不好!上当了!”不知谁先反应过来,几个焉弥人就要往外跑。
这时杜昙昼拉着莫迟一马当先,抢在所有人之前跑出隔间,同时单手拆开铁火球,头也不回往后一扔。
铁火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掉落在隔间的门框下。
轰——!
铁火球内里的球囊受到撞击,刚刚接触地面,火光就轰然而起。
只那少许火药,就引发了惊天动地的爆炸,隔间的墙瞬间炸开,碎砖如同冰雹铺天盖地而下,地上随处可见的干草被火星点燃,一会儿工夫就连绵烧成一片。
五个焉弥人躲闪不及,被垮塌的墙壁和天花尽数掩埋,由于隔间被炸,平房构造被毁,隔间外的房顶也开始由里到外塌陷。
硝烟中,黑雾里,杜昙昼宽大的掌心牢牢握着莫迟伤痕累累的手,一路将他从追在身后垮塌的平房里,拉到了月色明亮的夜空下。
两人尚未站稳脚步,只听背后传来巨大的坍塌声——这间养过马、藏过武器的山谷平房,在此起彼伏的碎裂声中,塌成了一片废墟。
莫迟抬手掩住口鼻,喘了几口气,道:“……说实话,刚才你让我跑进隔间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这条命要交待在里面了。”
杜昙昼扶着右臂,后肩的疼痛越来越明显,他忍着疼,故作轻松道:“我能让你和我一起死么?”
莫迟瞅他一眼,问:“你丢的是什么东西?”
“琉璃铁火球,是军中的东西,他们不是普通人,都是当兵的。”
莫迟脸色一僵:“怪不得那么能打……”
杜昙昼想了想,揶揄道:“你当乌石兰的时候,到底对处邪朱闻做了什么?让他千里迢迢也要派人追杀你?”
莫迟很没有当回事,“也没什么,不过是当着他的面杀了舒白珩,还刺了他们国王一刀罢了。”
杜昙昼愣愣地看着他不出声。
“怎么?”莫迟理直气壮道:“舒白珩是叛徒,本来就该死,至于焉弥国王,他只是中了我一刀,又没有死,没必要对我这么穷追猛打吧。”
杜昙昼眨了眨眼:“你……”
莫迟被他盯着看毛了,浑身不自在:“干吗啊?有事说事,欲言又止的是为什么?”
杜昙昼突然伸出手,把他往自己身前一拉,不等莫迟出声,抬起袖子在他脸上猛擦,眼里还是止不住的笑意。
莫迟抬胳膊就要推开他的手。
杜昙昼忍着笑道:“别动,你脸上蹭了几抹黑灰,你自己看不见,我帮你擦掉。”
莫迟左右脸颊各蹭了几道灰,乍一眼看像是被谁画了个猫脸,黑灰就像猫胡子,只不过是刚钻了炉膛的调皮猫。
而莫迟一动不动站着,仰着脸让他擦拭的模样,就像等待被洗脸的小猫。
杜昙昼的衣袖异常光滑,莫迟不懂衣料,不知究竟是什么布做的,摩擦在脸上柔软如棉,莫迟闭了闭眼,任杜昙昼的手在脸上来回。
做夜不收时,莫迟只穿过麻布衣服。
塞外天寒地冻,麻衣本就粗硬,被北风一吹,更是坚硬无比,摩擦在皮肤上又疼又痒。
那些年长于他的夜不收,早就被关外的风沙历练得皮糙肉厚,一身麻布衣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但莫迟那时年纪尚幼,皮肤柔嫩,经常被麻衣磨出大片红痕。
那时有人常用一双长满冻疮的手,为他抹蛇油。
蛇油是稀罕物,昂贵无比,只有极少数情况下,才能从焉弥人那里抢来一小盒。
蛇油明明可以治冻疮,但那人却不舍得用,都剩下来抹在了莫迟身上。
莫迟在柘山关外八年,一个冻疮都没长过,都是他的功劳。
此刻,望着面前用衣袖替他擦灰的杜昙昼,莫迟脑海中那人的身影,渐渐和杜昙昼那张英挺深邃的面孔重叠在一起。
杜昙昼手上动作不停,仔仔细细清理着莫迟那张花猫脸,一不小心就和他对视上了。
莫迟那双圆而上翘的眼睛,就这么定定瞧着他,眼瞳湿漉漉的,像浸了水的玻璃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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