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他冷冽的气度截然相反的,是他的样貌。
杜昙昼生得不像爹也不像娘,反而像他那位艳绝京师的姨母,他眉目俊丽,睫似鸦羽,皮肤莹润白皙如羊脂玉,面容像工笔画般浓墨重彩。
这样一张脸长在女子身上,定是勾魂摄魄,让人心甘情愿当裙下之臣。
但杜家祖孙三代都是武将出身,杜昙昼十八岁时已官拜骠骑校尉,带兵打退了焉弥人的数次进攻,从小在边疆受到的历练,让他眉宇间横生一股凌厉之意,硬是把五官中的俊丽秀美之色压下,凝结出凛然肃穆的华贵姿态。
烛光下,杜昙昼敛收眉宇,眼瞳倒映烛火,熠熠生辉。
往日,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无不称赞他的美貌,但此时此刻,就算杜昙昼变成女的脱光了扑到曹世怀里,这位火烧眉毛的兵部尚书,也能比最古板的正人君子还要坐怀不乱。
不为别的,只因兵部的武库丢了东西。
曹世用衣袖擦掉额头的汗珠:“今日戌时正刻,天黑了没多久,我正准备离开兵部官署回家去,看管武库的员外郎吕渊就着急忙慌地跑来向我禀报,说兵器丢了。我立马让人封了官署的门,带着吕渊就去武库清点,我们两个人从里到外数了好几回,确实是丢了。”
曹世一脸菜色,好像预见到自己马上要被皇帝拉出去砍头外加夷三族。
“丢了多少兵器?”杜昙昼凝神看来。
曹世哀叹一声,道:“丢了十五杆长枪,二十张弓,十八把环首刀,七张盾,还有一百二十枝羽箭。”
“不算多,但也足够在京城生事了。”杜昙昼下了定论,问:“今天值守武库的人呢?”
“每日都由二十人组成的小队看守武库,我发现兵器丢了以后,立刻把他们叫来审问,这个时候才发现少了两个人,我又赶忙让人去他们家中搜寻,家里又都找不见人,据看管兵部北门的军士说,傍晚时分,见到两人驾着牛车出门,木板车上似乎还放了不少东西,只是用粗麻布盖住了,看不出是什么。”
杜昙昼听完,没有作声。
曹世着急道:“如今看来这两人嫌疑最大,还请杜侍郎下令发布海捕文书,尽快将二人捉拿归案,”
“走。”杜昙昼站起身:“去兵部。”
兵部官署内,灯烛高照,所有人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情。
见曹世和杜昙昼进来,掌管武库的员外郎吕渊即刻迎了上来,他的脸色比曹世还要难看。
“大人,杜侍郎……我、这——唉……”
杜昙昼:“武库在哪里?”
“请随我来。”
吕渊带二人走向官署的东南角,那里有一座只有门没有窗户的平房,外墙看似普普通通,实则由青砖石砌成,能抵刀砍火烧。
这里就是兵部的武库。
杜昙昼走到门外,一勾手指,他的家臣杜琢就点起火折子,凑到门边。
杜昙昼在门上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被撬过的痕迹,说明武器是正大光明地运出去的,与曹世所说并无二致。
“见过那二人的守门军士在何处?”
侧旁跑过来一个年轻的翊卫:“大人,下官就是今日负责看守兵部北门的。”
“守卫只有你一人?”
“是,北门大多时间都不开,平素只有一人看守。”
杜昙昼问:“既然大多数时间都不开,今日那二人驾牛车离开时,你没有拦下细问吗?”
“回大人,那二人在兵部做了好几年的翊卫,本就是熟面孔,加上他们又有可以随时出入的腰牌,下官便没有多想。”
杜昙昼思索片刻,抬腿往北门走去,身后一群人又赶忙跟上。
北门外的泥地上,果然有两道车辙,向西边延伸而去,只是走上石板路后,车辙便消失了,无从追踪。
杜昙昼蹲下身,按了按车辙下的泥土,软中带硬,还没有完全被寒风吹得冻住,应该是不久前才留下来的,他用手指量了量车辙的深度,想了一会儿,站起来对杜琢说:“通知京兆府,发海捕文书。”
被莫迟跟踪的那个人,在缙京城里七扭八拐,最终停在了白财神坊的一处店铺外,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院,打开一扇木门,钻了进去。
莫迟闪身而至,背靠围墙听了一会儿,不见有任何动静,环顾四周,找到一棵枝繁叶茂的白皮松,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小院内一片漆黑,半点灯光也无,莫迟在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背靠着树干,重新点燃烟管,送到嘴边深深抽了一口,耐心地等待起来。
几个时辰后,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凭借着熹微的晨光,莫迟逐渐看清小院内部的景象。
院子前方是店铺,后方像是库房,中间露天的地带摆放了不少圆木桶,看上去像是个卖酒的小店。
不一会儿,有几个伙计从库房里出来,准备把后院的木桶抬进店铺里去,原本一切都很正常,但当伙计说了几句话后,莫迟意识到状况有些奇怪。
——这几人说的竟是焉弥语。
焉弥与大承常年作战,但民间并没有禁止商人往来,因此在缙京有大量的胡人商贩,其中也包括焉弥商人。
他们在中原多以贩卖金器和葡萄酒为业,在缙京最繁华的白财神坊存在一间焉弥酒馆,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但莫迟还是看出不对劲的地方。
这群人全都做中原人打扮,言行举止也没有半点胡商的作风,就连说话用的都是标准的官话。
焉弥人与中原人的长相本来就没有太大差别,如果不是刚才交谈间有人蹦出了几句焉弥语,他们看上去和寻常汉人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连悬挂在店铺外的酒旗,写的都是汉字,仿佛和胡商没有半点关系。
一群焉弥人伪装成中原人也就罢了,还从赵府的小厮手中拿到了赵青池的家信。
赵青池多年驻扎在柘山关,和焉弥打了不知多少场仗,怎么可能给他们写信。
莫迟坐直身体,一眼不眨地盯着院中的动静。
不一会儿,店铺外的石板路上,有人赶过来一辆马车,几个伙计就把酒桶逐个搬到马车上,其中有个桶似乎特别沉,要两个人合抬才搬得动。
搬完酒桶后,车夫挥下马鞭,车轮碌碌前行。
莫迟从树上跳下,沿着主街跟上了马车。
随着天光大亮,沿街各路商贩纷纷卸下门板,开始一天的营业。
路上行人多了起来,行走在路上逐渐有摩肩接踵的感觉,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刚出锅的各式早点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这是莫迟相当不熟悉的场景。
他出生在关外村庄,五六岁时村里遭遇焉弥人洗劫,全村人几乎被屠戮殆尽,只剩下他和几个很小的孩子幸免于难,后来他被赵青池率领的边疆大军收留,养在军中,十二岁就加入名为夜不收的哨探军。
到现在的八年时间里,他过惯了那种刀口舔血的日子,面对热闹繁华的太平缙京,反而无所适从,他来到京城已有数日,却始终显得难以融入。
否则他也不会成日待在赵家的屋顶上,寻求那份仅有的熟悉感。
有街上的路人不小心碰到了他,莫迟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握腰间的刀,等摸了个空才意识到,他现在不在关外,已经不需要随身带刀了。
撞到他的男人不过是个普通的京城百姓,他向他点头道了歉,然后与他擦肩而过,没多久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莫迟站在原地,一时无法动作。
刚才只不过是一瞬间的警惕,他浑身的血液就涌到了四肢百骸,眼下状况平静下来,血液迅速流回心脏,冲得他胸口阵阵发闷,耳膜鼓胀闷痛,外界的一切仿佛都离他而去,除了心跳声,他什么都听不见。
“呼……”
莫迟闭上眼,颤抖着呼出一口滚烫的热气。
冷静一点,这里不是焉弥,不会有人突然冲出来要你的命的。
他睁开眼睛,深深喘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直到耳边再次响起喧闹的交谈声,他才渐渐缓过神来,他在脸上用力一抹,从腰带里拿出几文钱,从路边的包子铺买了几个羊肉包,面无表情地啃着,继续跟着不远处的马车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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