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观棋不语(50)
但正因为这个骚动,更多人注意到了张起灵,纷纷朝他涌去。狗五再也按捺不住愤怒,他一狠心,用力咬了解九一口,甩脱牵制便返身跳入了人群中,但还没走上几步,他就被人狠狠地撞向墙壁,顿时晕了过去。
“我的故事讲完了。”爷爷叹了一口气。
我无法言语,内心的震撼久久不能平息。本应同心协力的队伍陷入内斗,最后全场一片混乱,化作人间炼狱。怪不得后来史上最大盗墓行动成为老九门的忌讳,霍仙姑又那样敬重闷油瓶。诚如爷爷所言,他们是自己败给了自己,这纯粹是人性的悲剧。
“那后来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三 启蜮 29
爷爷闭上眼睛,良久才道:“我醒来的时候在张起灵背上。他把我搬到洞外,又进去搜救,来来回回走了好多趟,救了很多人,最后是筋疲力尽才倒下的,可是当时我们都说不出话来,只能尽力帮他搬伤员。等情况稳定下来,我们叫来救援队,张起灵伤得最重,很快就被带走了。
“我们被分批送到疗养院,但是一直没有张起灵的消息。最奇怪的是,连大佛爷都没了音信。小九后来才打听道,大佛爷另有一支秘密队伍,瞒着我们行动的,也失败了。当时他匆忙离开四姑娘山,就是因为这件事。那时各种流言甚嚣尘上,我们都不知道该信谁好。直到有一天,小九突然把我们几个老骨头约到了一起。我还记得,那是一个早上,和今天一样晴得彻底。我们约在一个凉亭里,小九在那一声不吭地等我们,人齐了以后,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决定说出所有的真相’。
“他讲得很细,说完都快中午了。老八听得十分激动,一直怪小九不说实话,说他是佛爷的帮凶。小九也不反驳,说他对大家坦白,就是代表他的选择:在天下和朋友之间,他选了朋友。还是老六义气,是第一个支持小九的,他说我们‘可以欠人命,但不欠人钱,也不欠人情。小九和领头人对我都有恩,这些恩情,我黑背老六一定奉还。’我和仙姑当然也不例外,但老八还是不肯,说‘你骗我们好多年,我该怎么信你?’小九……他说‘我用我的性命换你们的信任’。然后我才知道,原来在约见我们之前,他已经自己吃了药。”
说到这里,爷爷又是一阵漫长的停顿。我知道他非常难受,也不敢催促。过了一会,他才接着说:“如此一来,老八也不再争辩了。其实我们里面最直的还是老六,他说‘老九门难道只能坐以待毙,等待别人拯救吗?老九门的侠气和骨气去哪里了?’仙姑赞同他,主张以救张起灵为重,老六则提议按刀客会形式成立帮会接收幸存者,我就提出由我落实帮会基地,老八接了情报网的建设,小九则依旧负责研究。为了便于管理,我们订了五条帮规,便是现在帮会的雏形。”
说到这里,爷爷望向我,“听完这些,你有什么想法?”
我一时间五味杂陈,要说感想实在太多了。但个中种种,几乎都是阴谋和背叛。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就苦笑一声,摇摇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知道,最可怕的不是鬼神是人心。”
没想到他却摆摆手,笑了笑说:“浅显了。”
我有点惊讶。看到爷爷仰望着天空,和煦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温和:“这些年来,我见过人性最坏的一面,也见过人性最好的一面。我唯一的心得,就是信任产生力量。最可怕的是人心,但最可贵也是人心。只要你去信任,就必然会有回报。那时奋不顾身要救张起灵的,不止我们几个,所以,我们剩下这五门做的事,也绝不是徒劳。”
我有点愤懑,“那其他人呢?比如大佛爷,他把你们害得那么惨。你还信任他吗?”
爷爷侧过头来望着我,他的语调还是那么平稳,“小邪,你知道吗?当时小九说他选择了朋友,后来他跟我讲,这个朋友也包括了大佛爷。我当时还不懂是为什么,也不知道大佛爷到底授意他做了什么。只是后来,我们几家在文革中却奇迹般地没有受到严重的批斗。”
“是吗?”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爷爷接着说道:“当时大佛爷已经失败了,文革转瞬开始,他错过了阻止的时机。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我们的档案里做了什么手脚,但他却用自己全部的能量保护了我们。而他自己却在文革中被掰倒了,在‘二月逆流’那会儿,他坚决站在了叶帅那边——或许那时他已经知道了那边才是历史的选择吧,可是当时……最可悲的是,斗他斗得最狠的人,正是同他一族的宗亲。”
爷爷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得到,当年那些被大佛爷视为诅咒的预言,最后竟成了他最大的精神支柱。他苦苦撑了十年,直到文革结束,又把所有的研究资料都烧掉才离世。大概我是永远不能像小九那样,理解他那么深了。”
“不对吧?”我脱口而出。这么说来,在文革以后,大佛爷就没有再继续下去的意思了,那张诗思他们是怎么回事?
把想到的疑惑说出来,爷爷听了也觉得很诧异,“你确定那是大佛爷的女儿?”
我点点头,“她是这么说的,应该不是说谎。”
“怎么会这样……”爷爷扶住下巴思索了好一会,才答道,“我确实听说大佛爷有一个小女儿,文革时她才不过刚上中学。但是……”
“小女儿?她不是独女吗?”
爷爷摇头道:“她本来还有两个哥哥,大的那个在抗美援朝的时候牺牲了,另一个小的,在文革里也没了。他们家被斗得很惨,一直过得很难。文革刚开始,大佛爷就托人把她送走了,所以她反而没受什么苦。”
文革刚开始……67年就是“二月逆流”。大佛爷既然听过闷油瓶的预言,那他一定是知道自己支持叶剑英等人会带来什么后果,他提前把女儿送走,只可能是为了保护她。
我好像被五雷轰顶一样,张诗思和我说过的话纷纷从脑海中掠过,就像一道道闪电,照亮了原本漆黑的夜空。
“我前进的动力,大概就是父亲对我的反感。我忘不了小时候他对我厌恶的眼神……就因为我是个女的。”
“虽然父亲过世了,没能看到我的进步,但是我相信他会在天上看着我……我是他的独女,所以,我想成为他的骄傲。”
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却又似乎更不明白了。如果我爷爷说的是真的——他也实在没有骗我的理由,那么,她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巴乃去的?如果张启山没有为了她把她送走,她是不是就不会误会自己的父亲,性格也不会变得这样偏执和扭曲?
“因为我觉得,我和你在这一点上肯定是非常相像的。大概我自小都是犟脾气,我对自己的同类很敏感。”
言犹在耳,而伊人已逝,我除了感慨和惋惜,也不可能再做什么了。
“看来我讲得太久了。”爷爷的话忽然打断了我的思路,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我发现是三叔过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昨晚在地底看到的那个有点眼熟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面色焦急,看都没看我一眼,对我爷爷道:“五爷,麻烦了。解家今早放出消息,说当家过世了,现在停灵在家,正在做法事呢。”
三 启蜮 30
我心说这群人动作还真快,昨晚上才决定的,现在连假尸体都找到了。不过这也算严格执行帮会命令,怎么就麻烦了?难道是太高调会引起政府的注意?
我爷爷脸色一沉,道:“雨臣呢?”
原来是在担心小花。我这才突然意识到那小子现在才上小学,突然觉得特别好笑。
中年人答:“在他四伯那。”
“还好,有景颐护着可以放心。”说完,爷爷冷哼了声,又叹了口气,“祸起萧墙啊。”
这四个字出口,我心里一惊,才明白原来那消息并不是这边放的。所谓祸起萧墙,是指家中生出祸患,也就是说,是解家某个人抢在帮会行动之前,便擅自公布了当家的死讯。这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想夺权。
看来小花以前跟我说的是对的,他八岁继承家业的时候,家里正是四分五裂,是个烂摊子,那么现在的一切还只是个开头。如他所说,在解连环“死”后,其他叔叔也相继病死,随后爷爷也……
“不行,他家里护不了多久的。他……”
爷爷忽然抬手打断了我的话。我一愣,看到他严厉的视线,才明白了他的用意。他不让我把未来的事说出来,一定是不想步张启山的后尘。在他看来,我只是一个看客,哪怕我的目的就是要改变历史。
“看来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了。齐羽,事不宜迟,你和老郭先到北京去顶着。我去趟长沙。”
“他去?”三叔意外地看了我一眼,“爸,你说句实话,他是不是你在外面生的?”
他居然问得这么直白,我哭笑不得,不知道怎么回答好,没想到我爷爷很淡定,笑了下说:“他是你远房表弟,我看你可疑,专门叫他跟着你的。”
爷爷不愧是老油条,说谎的时候连脸皮都不颤一下。三叔不服地哼了声,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我觉得有趣,对他伸出一只手,道:“在下关根,关羽的关,树根的根。幸会。”
“我才不信。你都有个霍仙姑了,谁知道还有没有张仙姑李仙姑。”三叔根本懒得理我,跟自己的老爸说话倒是毫不不客气,说着又瞅瞅我的脸,“我去查他,我还不信了。”
知道他屁也查不出来,我对他露齿一笑,“成,你查出来了我跟你姓。”
三叔瞪了我一眼,又对爷爷说:“他去可以,我也去。”
“你个性莽撞冲动,去了会坏事。”
三叔明显有些冒火了,怒道:“解家死了当家,吴家能不去人?这种事都不让我参与,还找个外姓,你根本就没打算让我入会吧?”
“入会。”爷爷品着这两个字,笑了笑,说,“我还记得二爷跟我说的话。要判断值不值得付出,只看日后会不会后悔。”
看三叔疑惑的神情,就知道他并不知道二爷的故事。爷爷转身面向我,忽然道:“小齐,你后悔变成不死者吗?”
我心头一跳,不仅仅因为爷爷的问题,还有他加了重音的称呼。他在提醒我的身份,而我也确实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是谁了。
“不,我很庆幸。”我想了想,答道,“但是我也很愧疚,对于我的……”
“这就够了。”爷爷打断了我的话。他大概也并不想听到我没有说出口的那两个字吧——家人。光是想到这个词,我就能感到切肤锥心般的疼痛。
“你呢?”爷爷又转向了三叔,“你有没有后悔放弃陈文锦?”
三叔全身一颤,沉默了好几秒才说:“但我……我不能不管老爷子你啊!连解连环都能做到,我为什么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