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观棋不语(194)
陷入泥潭是一种很难形容的体验,大概有过类似经历且幸存于世的人并不太多。我本能地伸开手脚,粘稠的淤泥极大地阻碍了我的动作,却唯独没有阻碍我下落。这感觉似曾相识,迟了几秒我才想起那是在泗州城地下的蛊池里,可那次我有两个同伴,这次还有谁能拉我一把呢。
不过下落的速度很快就减缓了。泥层从四周挤压过来,我感觉自己就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攥住,揉搓,旋转,拉扯,最终被扔了出去。
我瘫了很久,就像一只掉在苍蝇纸上的苍蝇,手脚都抬不起来。不过我很快就意识到了异常:这里有空气,我还可以呼吸!
等力气恢复了一些,我便推开身上的淤泥努力坐了起来。头上依然滴滴答答地不断有粘稠的淤泥落下,但似乎十分幸运地,我现在是在一个有空气的空腔里。
擦掉脸上的淤泥后,我舒服了不少,虽然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但那种熟悉的“死人味道”极其浓烈。我摸索着周围,又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碰到了下来以后遇到的第一个东西。
这触感,像是沾满烂泥的抹布。
我沿着布条一路摸,忽然就触到一根棒状的物品,表面坚硬而冰冷,形状是非常规则的圆柱形。意识到它是人造物,我急忙拿起来上下摸索,忽然眼前就闪了一下,陡然变得白茫茫的。
隔了好一会我才反应过来,这原来是一支手电,我无意中打开了开关——这原本是我再熟悉也不过的东西,足见我此刻的思维之混乱,仍处于惊魂未定的状态。
擦掉眼睛上的烂泥后,我终于看清了周围的环境,原来我以为是抹布的东西,居然是张海杏冲锋衣的衣角。她侧躺在地上,全身沾满了黑色的陨玉,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看着她纹丝不动的背影,我稍微愣了一阵,一股寒意从心底涌了上来。我用手抹开她脸上的污秽,只见她杏眼圆睁,里面糊满了污泥,再探下她的鼻孔,果然已经没了气息。
我掰开她的口腔看了一眼,她并没有吞入多少陨玉,但口鼻都被一层泥膜糊住了。我曾听说掉入沼泽的人都是这样的,吞入大量泥水只是一种想象。实际上淤泥的粘力足以把呼吸孔道封住,人只能吐气不能呼气,就像被蟒蛇缠住的猎物,肺里的空气越来越少,很快就会憋死。她在下来前原本就受了伤,踏空之后没有余力挣扎,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我在原地静静地坐了一会,整理混乱的思绪。她刚才为什么会拉着我,说出那句话呢?是因下坠的失重惊醒,将我误认成她的哥哥?还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死亡来得太突如其然,哪怕是半个陌生人,交往经历还颇不愉快,我越想越觉得头疼,如今伊人已逝,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真正的答案了。
头顶上不时地有一团团的稀泥落下,我用手电照了照,看到许多像是钟乳石一样的粘液溜子,虽然动得非常缓慢,但看得出正在一点点伸长,时不时有几条会突然整条跌下,啪叽一声砸在地上。而这所谓的地面,却并不非常坚硬,摸起来反而有些弹性,像是坚韧的皮革。
我明白过来,这里的淤泥就像一块巨大的瑞士奶酪,并不完全是实心的,而是有着大量的气泡孔,我恰巧掉进了其中一个气泡里。不过这些洞并不稳定,随着重力空气会一点一点被挤掉,最终气泡上浮,整个洞便会坍塌。
孔洞的四壁在灯光照耀下,呈现一种深邃的墨绿色,里面隐约有荧荧的光芒,但更深处光线已经透不过去了。这是我很熟悉的形态,和巴乃的玉脉差不多,不过要更“稀”一些。我摸了摸颈后,有一丝捉摸不定的阴风。静下来细听,才发现周围并不完全静谧,而是回荡着非常低沉地呜呜声,也不知是气体穿透空隙发出的,还是震动的胶质陨玉发出的。声音若有若无,配合四周的环境,似乎我不是被封在陨玉的腔体中,而是在一个巨大的怪物的胃里。
必须尽快离开,无论如何,陨玉对我来说无异于毒药。虽然逃出去的机会极其渺茫,但我不可能在这里等死。
头顶的陨玉溜子还在不断地往下掉,沾满粘液的洞壁溜滑无比,想从上方出去是不太可能了——而且就算能出去,也还得提防张海客。我的背包早丢了,摸遍全身也找不到多少能用的东西。我看了看张海杏的遗体,不由叹了口气。也许这就是定数吧,我没办法救她,反而还要靠她身上的东西逃命。
想到这,我对张海杏合掌拜了拜,心说大妹子对不住了。本想学胖子那样说点打趣的话,但细想我对她知之甚少,该说啥也没有头绪,总不能说出去后烧些化妆品给她吧?回想我和她在西藏的“屎”上交情,她总算是个豪爽的人物,如今竟死在这里,该是恩怨两消了。
如此考虑着,我顺手“掰”开张海杏身上的粘液——那些陨玉已经半干了,就像凝固的沥青。她的冲锋衣太小,我肯定穿不下,能用的只有随身携带的东西。她身上没有枪,但是有军刀、手表、口香糖、钥匙、香烟、打火机和一些现金,甚至有一个小的梳妆镜。不过她似乎没有记笔记的习惯,我找遍全身都没找到一张写了字的纸。
大部分的物件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我归类了一下,也说不好什么有用什么没用,便一股脑全顺了,若是真能出去,剩下的也能交给张海客做纪念,也算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了。
办完一切后,我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再次审视了四周。洞壁是软的,所以谈不上哪里有出路,随便切一切就能挖出个破洞,但我不敢轻易下手,万一破坏了这里的平衡,我就会再次被淤泥吞没。
尽力扒开洞壁上的粘液,我一寸一寸地检查,忽然就看到了什么,不由得退后了几步。
在半透明的洞壁中,有一个人影。
我立刻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是陨玉的内部,能看到的人影,那必须是老朋友密洛陀。这玩意可是我现在的救星,它们喜欢在陨玉里钻来钻去,沿着那些隧道走,就有钻出去的可能性。
然而这里的陨玉毕竟稀一些,就在我思索的不到一分钟里,那人影居然明显靠得近了。我顿时有些焦急,心想先下手为强,不如用那时闷油瓶的办法,开一个口子用焦炭把密洛陀烫死,免得它出来后攻击我。
幸好打火挖洞的器具都有,我再次充满感激地默念了一遍阿弥陀佛,便朝着那个人影挖了过去。为了方便点火,我切了道又长又窄的口子,很快就触到了那只密洛陀。看着里面蠕动的墨绿色一团,我强忍恶心,点燃了几张钞票正准备丢进去,不经意间瞥见缝隙里的光景,不由得愣了一愣。
有那么一瞬间,我怀疑我看错了,因为那个密洛陀竟然穿着衣服。它墨绿色的身躯上,裹着墨绿色的衣服。
那是标准的军装。
六 棋语 63
狗日的,这鬼东西怎么还有衣服?难道它和那些裸体密洛陀不同,是有编制的?
我转念一想不太对,这东西攻击性极强,给它们穿衣服比给老虎穿裤衩还难,更没有驯服的可能性。这恐怕不是谁给它穿上的,而是原本就在身上,也就是说,我之前的猜测是真的,这些东西原本全都是人——更确切地说,都是跟我一样的不死者。
不过这不是当务之急。我咽了口唾沫,又凑近缝隙去看,还没等靠近,那怪物的尖爪居然刺了出来,我急忙用刀去挡。它的爪子非常坚硬,抓在刀刃上铛铛作响,但毕竟还是不如金属,我用力压住刀锋,一使劲便把它的半根“手指”连同指甲一起削了下来。密洛陀发出了一声惨叫,猛地把爪子缩了回去,我则趁机把点燃的纸币塞进了缝隙。只见火苗一闪,竟然顺着它的衣服蔓延开来。
照理说军大衣的材质,这么点火苗应该是烧不起来的,我也是无可奈何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效果会如此之好,也不知是它身上的衣服材质问题还是怎样,没多久这密洛陀就在里面烧成了个火球。它在里面疯狂扭动,伴随着灼烧的吱吱声发出凄厉的惨叫,听得人心里很不舒服。
声音持续了好一阵才消停,等那个怪物不再挣扎,我把缝隙挖大钻了过去。密洛陀蜷在里面,热烟滚滚,身上的“死人味道”很重。它的整个身子都焦了,但大概因为没被衣物覆盖,脸孔还算完整。出乎我的意料,那很显然是人的面孔,它,不,他的脸上充满痛苦的神色,仿佛能透过那扭曲的纹路感受到他被活活烧死的绝望。
我的腿有些发抖,因为这看起来分明就是一个人——或者说,他比我见过的所有密洛陀都更加接近人。怪不得他身上有衣服,估计他变成密洛陀的时间并没多久。
这个人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不需要过多的猜想,光他身上的军装就足以说明许多问题。最大的可能,他就是传说中张启山那支失踪的部队的成员。那么其他人呢?是不是也变成密洛陀在这里钻来钻去?
我越想心里越是发寒,实在不想再呆在他旁边,反复确认他已经死透后,就设法把他弄到了张海杏旁边——与其说是弄,不如说是抱,他的身躯大小本来就跟我差不多,等我把一切办完,自己身上也沾满了绿色的粘液,被怪味熏得简直要晕过去,也搞不清楚是融化状态的陨玉,还是这家伙的“血液”。
如果我不能及时逃走……
我摇摇头,尽可能将脑中的杂念驱赶出去,我不能被内心的不安绊住,现在所有的精力都必须用来逃走。
密洛陀后方果然有一条通道,虽然十分狭窄,但足够一个成年人直立出入了。我有些犹豫,因为并不能确定这条通道不是死路,万一进去后越走越窄,我搞不好会被活生生夹死在里面。可惜此刻我并没有太多选择,一咬牙便侧身挤了进去。
以前我在巴乃也走过类似的通道,但那时候我拖着闷油瓶和胖子逃命,根本来不及思考,现在自己一个人,不免多了很多想法。不过意外的是,这通道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狭窄,反而越走越宽敞,刚开始我只能半侧身往前走,后来通道逐渐变成一米多宽,我跑跑走走,好久才到达尽头。
那是位于我斜下方另一条隧道,我跳下去后转身照亮四周,发现它比我刚才过来的那条要平整得多,居然是方方正正的。不过这边洞壁完全不透明,而且布满裂缝,刚才那个密洛陀便是从其中一条最宽的缝隙爬出去的。
这里的洞壁摸上去有一种熟悉的滑腻感,我是学建筑的,心中一凛,便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这些开裂的岩石是石灰石,以前鬼影跟我讲过,用碱性物质可以阻隔密洛陀,显然这个通道是人工建成的。
发现这一点后,我的心里不仅没有放松,反而越发疑虑。原本我以为这只是一个陨玉汇聚的沼泽,为什么在底下会有这种通道?难道除了提纯陨玉,这里还有别的功用?
没等我想透,一阵低沉的咚咚声就传了过来。这声音很低但是很重,而且在迅速靠近,我循声扭过头,后脑勺一炸,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我从来没看到那么多的密洛陀成群结队地出现,而且他们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一个方阵,向我一步步地逼近。这些密洛陀都跟我之前消灭的那只一样,身上穿着稍显破旧的军装,他们的相貌也没有太多的变异,如果没有那绿得诡异的肤色,我可能还会把他们当成是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