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观棋不语(150)
他这么一讲,在场又有几个人跟着哄笑起来。
场面变得有些紧张了,另一些人改换了姿势,不再正对着炉子,而是看向了笑声的源头。没有人走动,但一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迅速在狭窄的房间中蔓延开来。
我没有和任何一边说话,就近拉过一张折凳打开坐下,继续看他们的举动。
笑声很快就到了尽头,因为我的反应出乎他们的意料,出现在他们心中的,应该是一种摸不清对手底牌的诧异。这是一群习惯了以暴易暴的人,露骨的挑衅为的是引出沉不住气的人再逐个敲破,这种混江湖的入门技巧简单粗暴但非常见效,我自然没打算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应该是我来出赏钱,毕竟这样的场面难受的是你们。”等场上的声音没了,我才道,“丧礼没什么好看的,我们今天来这里,是为了见证死亡。同伴越来越少,也许有一天,在这里被人看着化成灰烬的就是我们。”
这并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所有人的脸色都显得不太好看。我接着说:“在座的都是有本事的人,我们可以做到任何事情,唯独掌握不了自己的生死。这些年你们帮我办了不少事,为的无非是活下去,可惜我带回来的,却是死的方法。理论上,我应该卷铺盖回家,但五爷却接受了这个结果,他希望我能继续干下去。所以这是我个人的招募。”
我从怀里掏出书册,在众人面前翻弄,活页纸随着手指的拨弄发出了悦耳的哗哗声,“这本书册上的吴家印记,各位都还有印象吧?其实今天的葬礼,真正被招待来的只有我。至于在座的诸位,招募书已于今早送达,现在我是来收取回复的。”
“这,这东西不是……?!”一些人很快反应过来,有两三个还急忙翻找,不约而同地拿出了一个样式相同的信封。
那都是我早前预备好的,将书册中有关他们内容的一页撕下装入信封内,盖上吴家印记的火漆,在十八小时前塞入了他们家中的门缝。作为我已经掌握了他们关键秘密的证据,这样的通知再直接不过。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见旁人都拿着同样的信封,骚动渐渐大了起来。
一位老者率先上前,语调沉痛地说:“你可清楚自己在干些什么?这不可能是五爷……不,这信里的内容,确实只有五爷才可能知道。但你为何要一一拆穿……”
我转起头来,认出这是昔日在解家那场风波中替小花出头的老郭,他曾经是二月红的跟班,后来随了我爷爷,在这间房里,恐怕再没有比他更忠于吴家的了,他这么说,无疑是真心劝我的。我这样将书册拆开寄给各人,无形中也等于暴露了爷爷一直在掌控他们利害把柄的事实。
“我非常清楚,郭老。谢谢你的忠告。”我点点头,“因为我破坏了五爷的形象吧?没错,五爷向来信奉仁义,但这不代表他会蒙蔽自己的双眼。所以今天才让我将所有的秘密归还给大家,你们大可放心,东西独此一本,绝没有备份。”
这么说着,我顺手将把书册合上转身一扔,这个位置我算得很准,因为害怕爷爷会突然诈尸,焚化炉的小窗一直敞开着以便观察,而我此刻与明火的距离不过咫尺。炉火只是闪了一下,跟着窜出一簇明亮的焰火,瞬间就把书册吞噬了。
“你是疯子还是傻子?”龅牙咧了咧嘴,用看着异类的眼神看着我。我掸走身上溅到的纸灰,默默地站起来。
“秘密只有当它是秘密的时候才有价值。现在你们的秘密安全了,再也不会有其他人知道其中的底细,除了我。”我将重音落在最后的三个字上,“不好意思,规则我说了算。这就是我的招募,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听我的,要么把我干掉。如果你们想选后者,我随时奉陪,但请不要忘记……”
我停下来,环视在场的众人,缓缓地说:“我们都很难死掉,所以请干脆利落地将我彻底杀死,否则我一定会狠狠反击。认为自己有十足把握的现在可以上场,错过这个机会,以后可就难了。”
全场的骚动急速平息,变成死一般的寂静。我等了一会,再次问道:“你们的回答到底是?”
在我左侧一个干瘦的女性单膝跪了下来。
“很好。巧三姐,你是第一个支持我的。其他人呢?”我又看了一圈,老郭脸上抽动了几下,第二个俯下齤身子。很快,在场就出现了第三、第四个。
快要过半数了,我心中默默念着,此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如果我要说不呢?”
话音未落,闪亮的银光就直逼我的咽喉而来。
五 齐羽 85
“善后清场,得抓紧了。”我呼出一口气。
“小花”——应该说黑眼镜——也坐了下来。另一个“黑眼镜”动了动,摸了摸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不懂你们对‘死透’的定义。”
“花儿爷,你当然不算死透了,还有那边的大妹子也不算。”黑眼镜此刻虽然戴着自己的墨镜,但脸上还戴着小花的面具,神采飞扬的表情牵动着虚假的五官,显得格外喜感。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小花指了指地上正在痉挛的板寸,“如果这种明显的诈尸都可以忽略不计的话,世界上就没有粽子了。”
“延髓被破坏当然是真死了,不过死的只是人的部分。”黑眼镜摊了摊手,“三姐下手真是快狠准,可惜我却没法亲眼看见,错过了好戏。”
“谁叫你发不出被割喉的气声,只好辛苦花儿爷了。”躺在地上的巧三姐伸出手,几下撕掉了脖子上的伪装,露出完好的皮肤来。
小花摸着脖子上豁开的口子,笑得有些感慨,“也多亏了你的巧手。这个人皮面具的逼真程度,当真绝了。这一刀,也只有你才知道该怎么插,才不会刺中我的脖子。”
“如果我当真割下去了呢?”巧三姐坐起来,轮流看着我和小花,“你们是我见过最胆大的人。如果我是叛徒,那花儿爷刚才已经毙命当场了。为什么能这么信任我?”
“我只听说,许多年前五爷向二爷借了一个伙计,今天他准备代五爷还我一个。”小花扬了扬眉毛,“在听完整个计划后我就知道了,这是一个不可能运作的剧本,除非所有参与成员之间有高度的默契和信任。所以我想,这个伙计我可以亲自验收了。”
巧三姐轻轻地笑了起来,“看来你是真的相信他,因为他是……?”
小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巧三姐摇着头没再说下去,又转过头来问我,“你的答案呢?”
“那是因为……我在看到书册里关于你的一页时,想起了一些关于你的往事。”
巧三姐嘿嘿笑了两声,“你说的我也看过了,谢谢五爷对我暗杀术和易容术的评价。但那上面可没记载着人心,我也一直没跟过哪个派别吧?”
“不是上面记载的事,我只凭我的亲身经历评判人。”我提起刀,犹豫了一下该怎么表达,最终还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曾经帮助过一无所有的我,但你不会想起来的。”
巧三姐露出非常微妙的表情,一字一顿地说:“你和我现在是第一次直接合作,不是么?”
我笑了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毕竟对她来说,那是还没发生的事情,但对我来说,却是刻骨铭心的记忆——我还记得,那时我也是陷入进退两难的处境,在昏暗的房间里,我仅凭小花的一条短信找到了她,是她为我准备了三叔的面具,在关键时刻推了我一把。
“那这笔账我先记下了。”巧三姐豪爽地笑起来,拍拍衣服站起身道,“不管怎么说,我喜欢你这种秉性。我的手艺只想给玩得起的人用,可惜,这应该是我唯一一次跟你联手了。”
“是的,你已经从帮会除名了。从名义上来说,你的生死将交给小花处置,而小花也不是那么心慈手软的人,所以从今往后世上没有巧三姐,你以后也别来杭州了。”
说完,我提着刀到了板寸身旁。他的身体已经是像筛糠般地抖动了,必须要立刻砍掉头颅,才能保证他不会尸化害人。黑眼镜这时已经帮小花“包扎”好了伤口,他看看我,挑着眉问:“下得了手么?”
“一贯手残,让你见笑了。”我喘了几口气,把刀抬起来,架在了合适的位置,“上一次做这种事,我花了八十万请一个好友下手,现在我打算改掉这种依赖人的坏毛病。如果不习惯自己动手,我这条路走不长。”
“这个价钱挺公道,如果是我会加收一个零。”小花插嘴道。
“你的服务费太贵了,虽然不是我知道的道上最贵的。”我有点乐了,心知是小花故意开玩笑,帮我减轻心理压力。虽然并没有带来多少实际作用,但他这份心意在另一种层面上帮我减了不少压,“我那个朋友就在北京,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我这么说着,闭上眼睛一刀切了下去。
因为原来就有预案,板寸的尸体处理得很顺利,小花再进来房间的时候,已经换回他本来的样貌,不过穿着一身殡仪馆的工作服。他将工作服和手套丢给我,与我合力将尸体送进了隔壁的空焚化炉,燃油一点,他就和我爷爷一样化成了灰烬。
我的体能并不如小花那么好,刚才砍头已经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再搬一个尸体更是够呛。小花也没少干活,但全程一声都没吭,我不由回想起他和潘子帮我平息长沙之乱的时候。那一晚发生的事情,到后来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但今天我不过是干掉了一个人,手已经抖得这么厉害,很难想象以后的小花要经历多少惨烈的斗争,才能修炼得那样冷静。
时至今日,我才算明白他希望我能置身事外的苦心,可惜我领悟得太晚了。
把一切打扫干净后,我原来那身衣服已经脏了,幸好小花替我准备了替换的衣服,在这种细节上他考虑得总比我多。
“这样吴家和解家也算是血染的友谊了。”他把自己的血衣投入炉内,炉火映在他的眸子上,化成一闪一闪的橙色亮光。
吴家?我心里一动。
他回头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时钟,“差不多到取骨灰的时间了。”
我跟着他把血衣也丢了进去,炉子里忽然发出一串金属的脆响,小花皱起眉头,“你衣服里有东西没取出来?”
我愣了愣神,这才想起来,“是书册的钥匙,已经没用了。”
旺盛的炉火瞬间就碳化了衣料,我没有“火中取栗”的打算,也不可能等到灰烬冷却再取出来。
莫非它真就是表公手中的那一枚?而以这样的方式归还吴家,正是它本来该有的宿命?
是我无形中促成了未来吗?或者我依旧没能改变任何东西?
我忽然感到了一阵难以言表的战栗。
五 齐羽 86
接下来的工作如同暴风骤雨。我影响的虽然是八个人,但带动的是金字塔结构的下层,帮会的骨干改旗易帜,风声很快就传递到枝梢,整个组织都动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