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批人的来历非常复杂,有听见风声自动自发跑来的,也有王琥等人暗中派来的。
不管这批人的来意背后是真心诚意想要祈求燕城王主持公道,还是故意挑拨燕城王与天子不睦,滚滚民意已经把燕城王架在了火上。
有了这一批堵门不走的“恶客”,谢青鹤想要混进王府找个差事的计划就比较艰难。
一来门上没人顾得上他,二来就算王府缺人,外患如此汹涌,稍有治家经验的管事也不会在这时节轻易收人进府,以防止混入奸细,被有心人抄底。
明知如此,谢青鹤也没有完全放弃自己的计划。他不远不近地混在人群中,听着附近人说话。
谢青鹤出来找活儿干,穿得朴素,独身步行,也挤不进呼奴使婢的那一拨人群里去。那边都是请求开城逃亡、薄有资产的富户,谢青鹤这边聚集的则多半是受了权贵欺压,无处申诉的贫贱之人。
和吵嚷着与门子说得你来我往的富户们不同,这边的人大多数都很沉默,有跪着的,有蹲着的,也有不少坐在地上,两眼无神又仿佛带了点希望地望着紧闭的王府大门。
少数人也会不断地唠叨,向身边的人诉说自己的委屈,诉说这世道的不公……
谢青鹤穿行其中,看见妇人甲拉住了老翁乙,妇人甲嘴里不断地重复:“赭小郎打死了我女,说我女是撞死的,谁人撞死了满身伤?老人家你见过吗?撞死的能把腰骨撞断?”被她拉住的老翁乙却对着她不停地说:“我祖祖辈辈都在圩乡种豆,五世皇帝也吃过我祖爷爷种的豆,我家有五世皇帝钦赐的马蹄金,谁也不能抢了我家的地!”
此两人拉扯着对方,不停地说着自家的委屈,谁都不在乎对方在说什么,又不肯让对方离开。
谢青鹤突然想起了陈起在别宫给他讲过的那个故事。
妘家坐天下这么久,大概是和天底下无数人都结了数不清的私仇了吧?
堵在燕城王府门口的人也不是都不听劝,有一些富户待得累了,就把帖子留给门子,带着家僮马夫离开。然而,有人离开,也有人陆续赶来。谢青鹤在门口等了快两个时辰,肚子饿的咕咕叫了,这屋前的混乱始终没有稍减。
富户自然有仆婢送来食水,不少富户的马车里还放着恭桶,一切都显得很体面。
谢青鹤身处的人群就简薄许多,大多数人都只是摸出随身的水囊,喝一点水消解饥渴,少数人连水都没喝——想要一个水囊随身带着,也不是人人都弄得到。
谢青鹤想着这里一时半会不会完事,正考虑是不是出去找个食肆吃点东西,休息片刻再来时。
有一队人跟着几匹马踢踢踏踏地赶到燕城王府,有眼尖的路人看见对方带着的仪仗,惊呼荆王驾到,没多久就听见来人队列里有人喊道:“荆王出巡,闲人回避!”
沿街的老百姓纷纷走避,已经有卫士前来封路,这时候走避不及被马蹄踩踏,就是死了白死。
按说前边还在封路清理街市,荆王的座驾应该稍等片刻才到。哪晓得这荆王不讲道理,前一步卫士把街边的百姓驱赶离开,后一步他就骑着快马飞驰而来,且完全不管正在回避的百姓,手举长鞭照着街边的百姓狠狠抽打!
谢青鹤早已经退到了安全范围,看见荆王手里的长鞭,还是忍不住微微皱眉。
众所周知,策马皆用短鞭。人在马背上,不可能挥舞荆王手里那样近一丈长的鞭子,太不方便。
荆王此行就是专门来抽打百姓,他很娴熟地控着马,卫士把百姓驱赶成一排,恰好让他的长鞭呼啸而至,抽在成人的头脸之上,倏地一道血痕。一鞭子抽完,他掐着马缰绳继续往前,弯腰朝着被驱赶到另一个方向的百姓又是一鞭子!
百姓们受惊之余,惨叫声此起彼伏,不少人开始逃窜,前仰后伏,弱者倒地,疯狂踩踏。
荆王还在继续抽打百姓。
他眼中一片凶狠仇恨,仿佛被他鞭挞的不是百姓,而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孤身徒步而至的百姓都被抽打驱赶离开,纵然不肯马上离开的如谢青鹤等人,也都躲到了安全的位置上,暂时不能近前。再往里边就是坐着车、带着奴婢来堵门的富户们了。
荆王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客气的意思,鞭子抽不动实木打成的马车车厢,他呼地扔了长鞭,马上就有卫士扛来一杆长兵。这是一把纯铁打造的长刀,并非铜头木把,重量非同一般,两个卫士策马并骑才将之驼来现场。
荆王骑在马背上,单手就将这柄起码五六十斤的长刀操在手里,挥舞着轰地劈向马车。
那马车打造得再结实,也禁不起荆王这么狠狠一砸。
在场的富户都惊呆了。被长鞭抽一下顶多撕下半张脸皮,这要是被这么沉这么重的长刀砍一下,岂不是整个人都要一刀两断?负责保护他们的家僮更是不想当盾牌,连忙拉着家主往旁处躲闪。
荆王纵着性子把堵在燕城王府的马车都砍了个稀巴烂,怒吼道:“滚!都滚!谁再敢堵在这里,孤砍了他的脑袋!砍他三族九亲!”
冷不丁看见一个吓得趴在地上、腿软跑不动的富户,荆王就瞪着一双冷津津的双目,口中发出仿佛烈火般的声音:“你滚不滚?啊?滚不滚?——孤记住你了,孤晚上就去点了你的房子!”
吓得那富户满头冷汗,也大声喊道:“滚,滚,马上滚!”
不止现场的百姓被荆王的狂暴吓坏了,燕城王府的门子也大气不敢出,看样子有点想关门。
很意外的是,荆王撂下长刀,下马来到燕城王府门前,模样就恢复了正常。他看着目光闪烁的门子态度称得上和蔼:“日后再有刁民来围堵,你要派人来找孤。孤倒是想放个人在门口,随时通风报信,又怕王爷误会了孤的用心。你只记得,有人来堵,马上就来通知孤。”
那门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挤出一个笑容,战战兢兢地说:“这……小的也不能做主。”
荆王居然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是。你要问问王爷,听他老人家吩咐。今日王爷好些了吗?你快使人去里面问一问,孤能否前往拜见?”
谢青鹤心想,荆王还真是来替燕城王解围的。
处在燕城王的位置上,汹汹民意不忍得罪,否则王都百姓都会绝望。
可是,这么多上门求做主的百姓,燕城王又能怎么做主?他真有那么大的能耐,能被皇帝关在牢中十年不得开释,连旧部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消息。好不容易趁着王都之危重见天日,民意又催促着他去挑衅天子。
燕城王不能驱赶百姓,也不能跑出来接了百姓的景仰与寄望,他只能在府内“养病”。
现在荆王气势汹汹地跑来,打跑所有百姓,骂名是荆王独自背了,燕城王也不再骑虎难下。不管荆王想要图谋的是什么,他这么来一趟,算是救了燕城王一回。
谢青鹤身边有一个干瘦的中年男子,很失望地看着远处荆王的身影:“坊间传闻荆王刚直公正,从不阿谀奸谗,唉,庙堂之上又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说罢,他低下头,步履沉重地离开。
荆王还在燕城王府门口等着传见或不见的消息,附近的百姓都在陆续离开。
就在此时,有个稚嫩的女声从门内传来:“等一等!都等一等!”
“王爷请诸位不要散开!他老人家马上就出来!”一个戴着花竹金冠、肤白如雪的少女匆匆走了出来,招呼着正在离开的百姓们,“不要走!王爷这两日都在病中,不知道诸位在门外等候!他才听说了诸位有冤屈申诉,已经出来了!你们都不要走啊——”
荆王很吃惊地看着那少女,又回头望向王府门内,急忙想要进门。
没有人知道门内发生了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只看见须发皆白的燕城王虚弱地坐在榻上,被几个卫士抬了出来,荆王努力地想要阻拦他,被几个卫士挤在了一边。
这是谢青鹤第一次看见燕城王妘黍。
陈丛的记忆里也没有这么人,在原本的历史上,陈起攻入王都之时,燕城王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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