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起每到冬天就会冻疮发作,各路偏方都用尽了,若是冬日无战事,安闲在家时时刻刻暖着手脚还好,一旦奔波在外,脚上的冻疮就没治。今天是陈起脚上冻疮最消停的一个冬夜。
“睡觉吧。”陈起也不想让儿子太早回相州了,“明日带你去青州,看看秦廷陪都的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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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是秦廷陪都,秦五世皇帝龙白与显太后不和,常年巡幸青州不肯还都,其后更是在青州另立朝廷治理天下,直到天和十六年显太后病逝,龙白才在朝臣三催四请的情况下,回秦都住了半年。不过,龙白喜欢青州风物,很快又回到了青州别宫居住,甚至动过迁都之念。
从此之后,秦皇室一旦内耗争斗,体面不体面的就往青州跑,青州别宫越修越大,一段时间内形成了两京并立的格局。
“妘氏独霸青州已有四十年之久,三天之前,华璞还做梦终有一日入主秦都。”
陈起领着谢青鹤步入青州别宫大门,战火焚烧的痕迹犹新,附近死于战乱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了,鲜血还洒在地板与宫墙之上,留下或深或浅的晦暗。
“气派吗?”陈起问。
这时候的皇室诸王修建宫殿喜欢筑高台,动辄垫土万方,动用数十万民夫工匠。
谢青鹤顺着陈起的目光望向眼前高耸巍峨的出云殿,说:“气派。”
“这便是你的了。”陈起爽快地说。
谢青鹤有点懵。啥就是我的了?把我封在青州吗?不是叫我回相州开府吗?而且,你是真的把自己当皇帝了吗?叫我在青州守着,我手里又没有兵马,秦廷不来打我吗?隔壁舟州萧成不来打我?
尽管满肚子迷惑,谢青鹤还是“满脸高兴”地屈膝下拜:“儿谢阿父赏赐。”
父子俩带着兵马在宫城里遛弯,去看传说中的宫墙柳、黄金台,陈起显然是读过不少史书的,一路上给谢青鹤指指点点:“这里该是玉成宫,传说鄄城王被召进宫来,被帝芃用玉锤打破了脑袋,流血而死,埋在了一株银杏树下……叫人去挖一挖,有没有鄄城王的尸体?”
谢青鹤知道陈起玩的哪一出。
帝芃是秦八世皇帝,弑兄登基,得位不正,常被议论。鄄城王则是被帝芃所杀的兄长前太子颖的儿子,史书记载,鄄城王自懂事起就痴痴傻傻,被帝芃捶杀之时竟以为叔父与自己游戏玩耍,临死前还大哭反问陛下为何砸臣?哭诉子臣头痛……就被帝芃哐哐砸死了。
在陈丛的记忆中,陈起攻下青州之后,就把鄄城王的尸首挖了出来,隆重安葬。一边悼念这位年仅八岁就被砸死的倒霉蛋,一边控诉抨击帝芃暴戾,从根子上否认目前秦廷皇室的正统。
毕竟,往上数三代的皇帝就得位不正,曾祖是个弑兄杀侄的坏坯子,曾孙子能是好东西?
陈起是对天下势在必得了。
这是攻打秦廷的号角。
交代了下人去挖鄄城王的尸体,陈起又带着谢青鹤继续溜达,直到安莹赶来拜见。
安莹曾是单煦罡的臂膀心腹,恕州城破之后,安莹因战获之事与单煦罡闹了矛盾,被单煦罡处以军法,差点就被砍了脑袋,陈起居中说情,改罚军棍,没等安莹养好伤,这人就跑到陈起帐前一番哭诉,反正不肯再回单煦罡帐下效力。
陈起明白单煦罡和安莹演什么戏,他安抚好安莹之后,去单煦罡帐内坐了坐,这件事就办成了。
单煦罡麾下最骁勇善战的智将落到了陈起手里,陈起在相州守丧三年内,单煦罡在菩阳带起来的二万精兵也有近六成跟着安莹稀释到陈起麾下。单煦罡缺失的兵力则由近年征战接收的俘虏与降兵补齐——这是单煦罡主动低调的安排,根本不必陈起费心。
单煦罡聪明又忠诚,所以,不管秦廷如何散布谣言离间,陈起始终信任他,没有半点怀疑。
陈起与单煦罡之间肝胆相照没有半点猜疑,安莹当然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想法。远远地看着一群护卫簇拥着郎主和小郎君,安莹一溜小跑着上前见礼:“郎主,仆来迟了。”
“这是安将军。”陈起随口向谢青鹤介绍了一句。
安莹连忙施礼:“仆安莹,拜见小郎君。”
历史上这位安将军可是大大有名,官拜上将军,位至列侯。
陈丛做皇子的时候,感觉陈起更宠爱堂弟陈隽,自认地位朝不保夕,很想娶安莹的女儿做侧妃,以此拉拢安莹增添自己的势力。安莹收到风声就干脆利索地把所有女儿、乃至于族中侄女都嫁光了。
安莹把这事做得太绝,一股脑儿地嫁女又搞得风声太大,把陈丛气得要死。
最绝的是,陈起知道这事之后,居然抚掌大笑,还故意把陈丛宣到御前,凶狠地嘲笑了一番。
后来陈起死了,陈丛顺利登基,故意把安莹的小孙女纳入宫中为妃。
安氏入宫不到半年就暴病而亡,对外说是暴病,其实是被陈丛虐待折磨而死。为了报复安莹,陈丛破天荒地准许安妃的棺椁发回娘家安葬,当时的安莹已经八十高龄,看见小孙女伤痕累累的尸身痛哭不止,安妃的丧事没有办完,悲伤过度的安莹便溘然长逝。
安莹前半生鞍马劳顿、为陈氏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却因陈氏父子之争落得晚景凄凉,堪称悲剧。
谢青鹤看见安莹的一瞬,脑子就闪过了他的一生,乃至于陈丛对他的怨恨、不忿,也都一一掠过心尖,很快就被谢青鹤镇压了下去:“明德将军免礼,请起。”
“城里还安分?”陈起的问题很斯文。
安莹不着痕迹地看了谢青鹤一眼,陈起父子俩都很坦然,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他才说:“别驾杨林捧印出降,属官清查籍册、检点粮钱仓库时,治中于延引伏兵来袭,仆刚刚清理干净。”
这是顾忌尚年少的小郎君在场,没有说得特别凶残。所谓清理干净,必然是灭门惨案。
“于延与华璞五代姻亲。”陈起拿手指点了点安莹,“也要听听闲话。”
安莹告罪一声,又说:“华家上下已清点完毕,除华璞、华离、华震父子三人外,其余人丁皆在册。”
陈起没有去看俘虏的意思,转而问道:“找到华璞了吗?”
“还在搜寻。”安莹小心翼翼地说,“可能是往西溃逃……”
往西就是昨日谢青鹤过来的方向。当时有一大波溃兵逃过来,混乱中绕过了谢青鹤扎住的阵营,若是华璞混迹其中逃了出去,也未尝不可能。
陈起看上去也不是很担心这一点:“青州带甲已近全歼,华璞孤身出逃能往哪儿去?吩咐下去,能找到尸体尽量找,找不到就算了。天寒地冻,叫孩子们打扫好战场尽早休整,都别冻坏了。”
安莹顿时眉开眼笑,拱手道:“是。”
说话时,陈起一直带着谢青鹤往前走,几句话功夫已经转到了别宫后边。
华家自四十年前受封青州牧起,就一直守着陪都青州,这三十年风云变幻、群雄并举,华家也动了许多心思,秦廷派来青州的新州牧根本进不了城,秦廷为了面子好看,只得发诏令任命华家子弟为青州牧,华家也正式将衙门搬到了别宫办差。
“华家占着青州四十年,杀死秦廷派来的州牧,在出云殿坐卧办公,可笑却不敢公然出入别宫,将大片宫室空置。”陈起伸手推开一扇宫门,宫殿内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放着各种家具器皿,却没有任何人居住的痕迹,“微末鼠胆,也敢争雄天下。”
谢青鹤心想,你在相州仿建宫室,不也遮遮掩掩,不敢修得太嚣张吗?也就是现在仗打得顺风顺水,地盘越来越大,敌人越来越弱,才敢嘲笑人家鼠胆。
陈起站了一会儿,觉得这地方有些阴冷,说:“是不是偏了些?”
安莹答道:“是。这边是建南宫,位在别宫西线,太阳还没起来,是有些寒冷。”
“走,去建安宫。”陈起转身时居然还摸了摸谢青鹤的后脑勺,一副很父慈子孝的模样,只差没去拉谢青鹤的手了,“别宫始建的宫室,五世皇帝寝起之地,该当是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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