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夫人一愣。
姜夫人已经听懂了,侧过头看了他一眼,说:“过来吧。阿母这里暖和。”
这时候常朝捧着灯烛进来,屋内多了一抹暖黄的光芒。
谢青鹤动手将长几撇到一边,依着姜夫人的身边坐下,姜夫人就用她宽大的裙摆盖住谢青鹤的膝盖,又吩咐常朝:“把火盆挪到小郎君身边。”
常朝挪火盆挪得明显夹带私货,那火盆看似离谢青鹤近了一分,实际离常夫人更近两分。
在场所有人都看出他的偏心,姜夫人和谢青鹤都没当一回事,常夫人哭笑不得。
“我本不该叫你这么为难。”姜夫人说。
谢青鹤并不清楚姜夫人的心思,这会儿也没说话,静静听着。
“从我出生之始,懂事之初,就为我的门第姓氏所骄傲。我是家中长女,与兄弟们一起读书习武,精擅六艺。我也知道,在某个好日子,我会披上嫁衣,带上家族的善意,去与身份地位足以与我匹配的君子举行婚礼,此后绵延子嗣,做母亲,做祖母,终此一生。”
“只是阿母的婚事,一开始就没弄对。”姜夫人没有细说她被陈家逼婚抢亲的往事。
“我五岁的时候,茜姑就被送到了我的身边。我与她一起长大,她照顾我的一切,知悉我的一切,我不知道我身上有几颗痣,她知道,我不知道我几时开始发胖,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她是我父派来相州的死间,她知道,我不知道。”
“我的使女,我的仆妇,我的女护卫……我以为她们都听我的命令,敬爱我,尊重我,服从我。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她们不听我的话,她们听茜姑的话,听我父的话。”
“茜姑教我,‘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姜夫人突然将长几掀翻,上面的饮食灯台都在瞬间被打翻在地,囫囵滚了一地。
“我十岁便读《左传》,岂不知道人尽可夫的道理?!当日兵临城下,舍我全家,阴谋奸细于我身周,整整十二年!从未对我泄露一句真相!直至失风之时,只管对我说‘人尽可夫’——如此亲族父母,与禽兽何异?!我便只有这一个父亲,还得替他死几次?!”姜夫人怒道。
“丛儿,阿母不甘心啊!”姜夫人的双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仿佛燃着两团怒火。
谢青鹤听明白了。
他不觉得姜夫人在哄骗自己,以姜夫人的聪明,她要当奸细,哪可能当得这么被动失败?
陈起也不是吃素的。若姜家将奸细放在他的身边,他哪可能让姜夫人安安稳稳活到今天?所以姜家送了奸细到姜夫人身边,却不让姜夫人知道出间之事,所有的密谋都着落在了茜姑身上。
姜夫人的痛苦之处也在于此。
茜姑出事,就是姜家支使,这一点是洗不清楚的。
今天弄出这么大的事,很大可能并不是姜家想要达成什么目的,而是姜家想要废了姜夫人。
这事办得非常脏。正面战场上干不过陈起,就从相州想办法。能干掉詹玄机最好,干不掉詹玄机就让姜夫人以奸细的身份死去。反正不能让陈起好过。
——谁都没想过真正偷走相州。哪怕短暂地占领了相州,一块飞地谁又能守得住?
所以,姜夫人愤怒、痛苦,不甘心。
但是,她唯一的生路,就只有眼前这个不足九岁的庶子,陈丛。
“只要阿母不是姜家的奸细。只要阿母还想做陈家的主母。”谢青鹤对此没什么犹豫,“儿自当赴汤蹈火,周全此事。阿母放宽心。”
姜夫人和常夫人都很意外。她俩商量的事情,是顺利逃出去,最好能带上两个儿子。
姜夫人觉得带走陈丛绝不可能。常夫人却知道谢青鹤与伏传都是带有宿慧之人,俩儿子是不可能分开的,她要跟着姜夫人一起逃跑,肯定要带上亲儿子,带走了亲儿子,侄儿不跟着来了?
哪晓得谢青鹤的口气这么大。他居然觉得他兜得住这件事?
茜姑派人去偷城,派人去偷袭东楼,事情板上钉钉,任谁都无法否认。
就算姜夫人说她不知情,她不是间谍,谁肯信呢?现在茜姑死了,所有效忠姜家的奸细也都被常朝杀光了,只剩下姜夫人一张嘴,她的证词能有几分可信度?陈起再好脾气也容不下这样的妻子吧?何况陈起的脾气也实在称不上多好。
“宽心。”谢青鹤再次肯定。
小郎君往后宅走了一趟,整个相州的紧张状态都解除了,府卫也顺利进了后宅。
府卫从后宅来搬出近六十具尸体,加上死在东楼的那批女护卫,姜夫人身边的仆妇使女几乎都死光了,也不见姜夫人有丝毫动容。谢青鹤让姜夫人暂时挪到他的住处安置,说是他的地方,他就住在陈起的院子里,姜夫人是陈起明媒正娶的妻室,当然长驱直入、登堂入室——直接住进了陈起寝室。
姜夫人是奸细的嫌疑太大,谢青鹤这么安排,陈先义不敢吭气,田安民与詹玄机都不能答应。
谢青鹤先后跑了两个地方,把田安民和詹玄机都通知到了:“此事我亲往恕州上禀阿父。阿母住在相州,心腹侍女仆妇都死光了,又有府卫时刻保护,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要亲自去找陈起求情,只求相州方面照顾好姜夫人,别让姜夫人出事。
田安民与詹玄机都不想得罪他,也根本拦不住他,只好答应下来。
谢青鹤仍旧不放心,把伏传留在了相州,叮嘱道:“别人都靠不住,但凡有利可图,不管是田先生还是姑父,都会毫不犹豫地牺牲阿母。你这些日子就住在阿母与常夫人附近,若事情不妙,只管带着她们逃出去——常九阳和许章先生都是可信的。”
伏传点点头,也有些担心谢青鹤:“我只怕他们在路上截杀你。”
谢青鹤摸摸他的脸蛋,说:“这世上能杀我的人还没来呢。”
伏传听得一愣,突然明白大师兄说的是久久不至的师父,不禁好笑:“这也拿来开玩笑啊。”有忍不住说,“若是师父来了,这事哪有那么麻烦,写一封信给师父就解决了,还要大师兄长途跋涉去找他求情……大师兄,你打算怎么求阿父啊?”
“陈起这样的人吧,越求他,他越来劲。”谢青鹤压根儿就没打算去哀求,“我打算去骂他。”
伏传艰难地咽了咽:“大师兄威武。”
这是万万没想到啊。
第215章 大争(27)
谢青鹤孤身前往恕州,相州派了二千甲士随行,陈利贴身保护。
当初陈起故意刻薄谢青鹤,要谢青鹤闭门读书,把原本拨给谢青鹤学习骑射的师傅陈利转给了伏传,也就是说,现在陈利其实是伏传的下人。谢青鹤和伏传都没想过叫陈利随行——从相州到恕州一路上都是陈家的地盘,沿途都有陈家兵马驻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凶险。
陈利主动请缨随行保护,到底还是把陈起临走时的命令抖了出来:“郎主临行时特命仆保护好小郎君,仆万死不辞。”
谢青鹤知道陈起是个牵住不走打着倒退的奇葩脾气,闻言还是被陈起的幼稚作为气笑了。
表面上把陈丛的师傅给了陈隽,私底下又训诫陈利,告诉他陈丛才是唯一必须保护好的小主子——这亲爹真的是当成了神经病,难怪活生生把陈丛逼疯了。
谢青鹤去恕州是找陈起替姜夫人请命求情,路上也不耽误,快马加鞭一路疾行。
二千人的队伍沿途奔驰,流民马匪都闻风躲避。伏传担心有人前来刺杀谢青鹤,事实证明这事执行起来也不容易。谢青鹤带的人多,想要冲撞二千人的骑兵队伍,起码得有数百敢死之人。沿途都是陈家势力所辖,几百个人呼啸来去哪可能不被发现?
时值冬日,天寒地冻,不少地方都积上了雪,骑兵单独带的豆料完全不够马吃。
谢青鹤势必要选择在沿途补给,地方上驻扎的官员则免不了要招待小郎君吃顿饭,安歇一夜。
谢青鹤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遇上献殷勤开宴席招待他的“叔辈”们也罢了,好酒好菜只管受用,年纪小倒也没有人给他送美女,只是给他塞了不少奢侈玩意儿,一心一意讨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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