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最解释不通的地方了。
詹玄机原本不想深究此事,对他而言,细节根本不重要。被谢青鹤反驳顶撞之后,他端正了态度,改弦更张,决定把事情查明白,不冤枉好人,也不放纵奸细,吩咐说:“此事交给府卫去核查凉姑的身份来历。分别去问阿黎与阿姜,当初凉姑为什么会从阿黎身边去了阿姜处?”
女管家领命而去。
陈氏回头去看,詹玄机解释说:“只有两个可能。要么,凉姑从一开始就是奸细,种种经历都是为了进府。要么,她是进府之后,才学会了巫术。”
谢青鹤与伏传在这时候才走了回来。
外边风雪渐密,谢青鹤个儿高,亲自撑着伞,伏传身上还是沾了不少雪花。
几个仆妇都在门口帮着抖雪,陈氏三两步迎上去,捏捏伏传的手,先给伏传让了个手炉,又去摸谢青鹤的手,殷勤地问道:“可吓坏了吧?怎么就闹鬼了呢?”
屋子里火盆烧得多,炭气浓厚,伏传不大适应,进门就打了个喷嚏:“姑母,也得透透风,炭气太浓人就倒了。”
陈氏连忙吩咐仆妇:“快多烧些香粉香芽,熏着隽儿了。”
伏传走进火盆指着正在燃烧的炭,说:“炭气有毒,烧浓了人受不住。”
陈氏还真不知道这回事,盖因这时候建筑粗陋,门窗也不大能密封,烧得起炭火的人家屋舍多半很宽敞,加上鬼神之说疯传,偶尔有死于炭火的传闻,也没人会将之联想到炭火之上——别人家也烧炭怎么都好好儿的,就你全家死光了呢?肯定是你家缺德!
伏传跟陈氏说炭气的问题,陈氏对他深信不疑,马上就让人开窗透气,又拿了詹玄机的香粉香料来献宝,任凭伏传挑拣。伏传在“大师兄喜欢的香”和“对姑父伤情有益的香”中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
香料投入炉中袅袅燃起,谢青鹤就回头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小师弟在上个世界所学的医术很扎实,一法通,万事明,完全可以出师了。
詹玄机身上巨大一个口子,重伤卧床中,清醒了一段时间又开始倦怠,这时候也是强撑着精神,招呼谢青鹤:“小郎君请进。”
谢青鹤进门施礼:“姑父有事问儿?”
詹玄机把凉姑的来历说了一遍,召谢青鹤近前,耳边低语说:“我这里不要紧。你先回去。”
谢青鹤摇头说:“姑父家里理不清楚,我回去有什么用?拿嘴留人?”
詹玄机一愣。
他原本以为谢青鹤是没想到这一点,哪晓得谢青鹤不是顾及不到,而是无能为力。
是人都会护短,谢青鹤也护短。但是,他的护短向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会指鹿为马,也不会颠倒黑白。他知道这件事牵扯到了姜夫人,他也想要保护姜夫人,可是,所谓保护,必须建立在是非黑白都清楚的情况下。
这件事从詹玄机遇刺,再到常朝拒捕,又牵扯到詹家的美婢、仆妇,已经死了太多人。
谢青鹤不可能让它稀里糊涂地过去。
“姑父不必担心。”谢青鹤已经把田文支了出去,“田先生已经知悉此事了。”
詹玄机跟着陈起出去了两年,没能近距离接触“小郎君”的成长,在他的印象中,陈丛还是那个敲开东楼大门,央求他去救倚香馆无辜婢妾的小孩儿。遇刺之后,小郎君登门救了他一命,此后再说话处事,就已经是面面俱到的沉稳风度——这才几岁的孩子?有储如此,天命在陈。
“那就好。”詹玄机对陈起失望,又重新在陈丛身上找到了无限希望,“等消息吧。”
折腾了这么大半天,伏传与谢青鹤都没吃上午饭,伏传就找陈氏要饭吃。
陈氏也没顾得上午饭,被伏传催问了一句,她才突然感觉到肚饿,不好意思又歉疚地摸了摸伏传的脑袋,叫仆妇去预备饭食。没等到饭摆上来,女管家已经带着两个精明的仆妇过来,向詹玄机回话。
仆妇甲上禀:“小姜夫人说,凉姑是黎夫人的从人,会做酱肉,她很喜欢,就向黎夫人索取了此人,黎夫人也很和气大方,当天下午就把凉姑送到了她院子里。”
仆妇乙则负责去向黎夫人问话,她的态度完全不同:“黎夫人说,凉姑是她心善救下的余妇,本该杀了去陪她那死鬼郎君,黎夫人看她可怜,方才救了她一命。万万没想到这人居然包藏祸心。又说凉姑确实会做西江酱肉,小姜夫人向她要人,她就让凉姑收拾东西去了小姜夫人处。”
两人的说辞很一致。都是小姜氏主动要人,黎氏就把凉姑送给了她。
陈氏忙着指挥仆妇把吃食端进来,顺口说道:“说不得她俩都是无辜的?”
詹玄机与谢青鹤都没说话,伏传就跟在陈氏身边打转,说道:“如果她们都很无辜,凉姑为什么要把东西扔进火盆里烧呢?”
“她要陷害阿姜。”陈氏很肯定这一点。
“那她为什么不跑,反而要坐在后院变鬼害人?”伏传反问。
陈氏被问住了:“对啊。她若是要陷害阿姜,把东西烧了,一骨碌跑出门去,哪怕死在没人知道的地方呢?才能把这陷害坐实了。她不跑反而死在了家中,反而叫人想不明白了。”
“——她是想陷害阿黎?!”陈氏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姑母,得这么想。往火盆烧东西这件事,和凉姑死在后院这件事,肯定不是同一个计划。有可能它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策划——火盆的东西是凉姑的,却未必是凉姑把它扔进去焚烧。也可能是计划发生了变故,使前后两件事发生了割裂,头尾不能兼顾了。”伏传对陈氏完全不记仇,耐心地教她如何分析局势。
这时候饭食都已经上桌,陈氏暂不入席,先照顾伏传和谢青鹤坐下,检查他俩解肉用的小刀,又看了摆上来的盐粒和蜂蜜,吩咐仆妇:“捡一盘奶酥来。”
伏传不爱吃豆饭,吃肉还得吃带着一分筋两分脂肪的,一顿能吃两斤肉。
他这个年纪,这份食量,颇为惊人。
陈氏看着他猛吃,怕他吃多了撑坏,又怕出言劝说惹了伏传不悦,一脸欲言又止。
谢青鹤把盘子里带筋的肉都切给了伏传,安慰姑姑:“他在家也是这么吃,姑母放心。”
陈氏才吁了一口气,说:“只是怕他撑坏了肚皮。既是常吃的,我就放心了。叫人再送几盘子炙肉来……”
伏传摇头说:“不要烤的,吃多烂嘴。拿清水撒盐白煮最好。”
伏传已经习惯了这个缺少香料的世界,如今到处都在打仗,大师兄忙着搞烧炭烧瓷的买卖,他也不好意思跟大师兄说我要吃辣椒醋油。好在身份尊贵,每餐吃的都是现宰的猪羊,肉质鲜美晶莹,白灼也十分美味。
陈氏却觉得小侄儿好生可怜,寄人篱下,只怕大侄儿都不肯给他吃好东西,竟以白煮肉为美!
一顿饭吃了个七七八八,门外的风雪渐渐停了。
詹玄机精力不济彻底撑不住了,正要告罪去休息,突然有下人匆匆忙忙前来回报:“郎主,干草铺子出了大事!不知为何厮杀起来,我方战损六人,对方全灭!”
这消息太过刺激,詹玄机却不见得很意外,问道:“不知为何厮杀起来?”
“率先进门的六人都已经死去,实在不得而知!”
“那就去查清楚。”詹玄机说。
伏传一边吃肉,一边用膝盖去顶谢青鹤的腿,暗暗示意。
谢青鹤明白他的意思。
整件事的风格气质都很一致,全都是死无对证。
刺杀詹玄机的刺客死了,问不出来历。去抓捕常朝的府卫死光了,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用巫毒谋害詹玄机的女藤女萝也死了。疑点重重的凉姑也死了。唯独活下来的只有用鬼酿拼死一搏的女婢——她招出了姜夫人的干草铺子,干草铺子的人死光了,去干草铺子探察的人也死光了。
唯一格格不入的,只有在女藤女萝死后,非常悍不畏死地冲出来继续刺杀计划的女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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