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换了个更惬意的姿势窝在暖被中,想起这个纷纭乱世,深深叹了口气。
强掳妇人为妾为奴的事,并不只是陈家在做,其他诸侯军阀都这么做,连秦廷王师也带头行事。究其根本,是朝廷或地方世家都无力或不愿意支付对将士的奖赏。
一场大胜下来,当论功行赏。人的欲望很简单,升官发财娶老婆。
秦廷还能空许官爵,如陈家这样的地方军阀连官都没得许,只能酬以金钱美人。金钱哪里来?美人哪里来?前面就是敌城,打下来什么都有。
这事到现在已经积重难返,非常难以解决了。
别人都这么干,偏你不这么干,底下人哪里能想得通?想不通就会造反。
唯一的指望,是尽早结束这个乱世。
谢青鹤将小茶桌搬了出来,缩在被窝里继续做文案功课。
有沈俣这位农神在青州坐镇,谢青鹤打算准备一些农课资料交给沈俣。
现在陈起脑子不起包了,谢青鹤打算动一动冶铁的作坊,试着弄点农具——现在打仗,到处都缺铁,到处都管控得极为严厉,前些年谢青鹤是真的不敢动,只怕陈起翻脸。至于说搞农具的时候,会不会“意外”弄出点更坚韧不易断折的兵器之类的……就得看谢青鹤尽快结束乱世的决心了。
除此之外,他还得担心迟早要来的恩州石倦。
白芝凤还没走,应该没这么快来?
※
次日中午,春姬才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孩,回到了别宫。
谢青鹤不大喜欢孩子,不过,别宫是真的很大,春姬抱了个孩子回来养,只要不在谢青鹤跟前晃荡,他也不在乎多养个孩子。
“这是你的孩子?”谢青鹤又问了一遍。
春姬抱着孩子满脸慈爱:“是,这是妾最小的孩子,桂花飘香的时候出生。”
谢青鹤没有再问,安慰了春姬两句,让她在别宫安心生活。
陈利原本担心春姬要跟谢青鹤住在一起,这女郎来历不俗,万一伺机报复小郎君呢?弄得陈利颇为焦虑。现在春姬抱着孩子进门,小郎君果然让她住得远远的,陈利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冷不丁就听见小郎君问道:“杨林去官之后,杨家尚在城中?”
陈利答道:“杨家世居青州,别处没有分支。据说他家库里存了许多银钱呢,郎主在时只剥了他的官衣,不曾抄他的家当。他这时候哪里敢走?”
这就是大世家难以搬家的原因了。家里囤了太多银钱粮食,想要尽数带走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有人去他家抢东西么?”谢青鹤问。
陈利沉默片刻,说:“安民告示是安莹将军所贴,没人敢大张旗鼓登门。”
这话就答得很灵性了。
安莹张贴安民十条之前,整个青州都是庆功宴上的肥羊,陈家进入青州的兵马都可以大摇大摆地在青州城中劫掠。这时候连安莹本人都是土匪头子。但是,一旦安莹在街头巷尾张贴了安民告示,无法无天的庆功宴就结束了。
唯一不受控制的是跟着白芝凤来青州的东楼幕宾,他们根本不把安莹放在眼里。
就如褚瑷在街头抢春姬,不是青州城没有秩序,而是有一部分人本身就不在秩序之内。
“春姬的母亲还活着么?生了什么病?”谢青鹤又问。
陈利派人跟着春姬走了一路,卫士回来就得给陈利缴令汇报情况,陈利才听报还有印象,答道:“还活着,说是咳病,难以吸气,应该也活不了多久了。”
谢青鹤看了看天色,说:“我想去杨家看看。”
陈利觉得问题不大:“仆去套车。”
杨家大宅是一座老宅,距离别宫颇有一段距离,谢青鹤坐着车颠簸过去,到底还是感慨了一句青州繁华——青州的驰道比相州平稳十倍,让马车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车驾抵达杨家时,已经是半下午。谢青鹤下车时,恰好遇见几个巡城士兵从杨家出来。
两边打了个照面,巡城士兵都有些慌乱。
“怎么还巡进家里去了?发现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了?”谢青鹤看似随口地问道。
杨家家仆正在送客,虽不认识谢青鹤,却也知道有百十精锐护送的小郎君来历非凡,又见巡城士兵面露惊慌之色,便出面解释说:“雪化天寒,贱人才煮了一锅姜汤,请几位军爷喝上一碗驱寒。”
“是,对,承情喝了一碗姜汤!”巡城士兵连忙接茬。
不等谢青鹤说话,陈利的马鞭就抽上了士兵的脸颊,训斥道:“听你娘鬼扯!小郎君当面还不快快从实招来!非得请安将军来才肯说实话?!”
就有机灵的老兵油子听懂了陈利的暗示,马上就把怀里揣着的几块马蹄金掏了出来放在地上,磕头道:“小人知罪,今日登门索要了几块金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威逼欺凌之事!”
陈利目光一扫,其他几个巡城士兵也都纷纷掏出怀里的金子,跟着磕头喏喏。
这些年陈家养兵都是不发钱只发粮,遇上困难时连粮都放不齐,士兵不得不饥一顿饱一顿。
这时候巡城士兵借着职事威逼些银钱,也是上面默许,若要禁绝此事,就得给士兵把饷银发全——现实是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银钱发放。
既然没有□□杀戮之事,只是索要些金子,谢青鹤也不能处置得太过严厉:“告诉安将军,已然交出索取的金子,罚几棍子以儆效尤就是了。去吧。”
几个巡城士兵连连磕头谢恩,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杨家家仆已经跪了一地,战战兢兢地将谢青鹤迎入家门。以他们的身份,没有资格与谢青鹤说话,也不配与谢青鹤叙礼,陈利出面交代了两句,很快杨家就有主人出来迎接。
“仆杨奕,拜见小郎君。”杨奕是个三十出头,蓄着小胡须的中年人,身材削瘦,形容儒雅,嘴角生了几个燎泡,说话时忍不住牵着嘴唇,似是担心撕裂了嘴角的泡。
他在冰冷的庭院中屈膝下拜:“家父病中不能起身,仆代家父向小郎君拜礼。”
谢青鹤认真看了他一眼,没有提出探望杨林的要求,说:“我长居相州没什么见识,青州府新治求才若渴,不知我是否有幸与杨门诸位俊才结识?”
这句话出口,不止杨奕面色复杂,连陈利都觉得说得有点太虚伪了。
只是不管谢青鹤的说辞多么没诚意,杨家连巡城士兵都不敢得罪,老老实实地拿出马蹄金收买应酬,又哪里敢得罪心思成谜的青州新主?
杨奕躬身将谢青鹤请进了待客的正堂,奉上汤水点心,又将杨家上下成丁的男子尽数召来作陪。
谢青鹤没有找到想象中的人,却发现了一个骨骼清奇的少年,问道:“那是何人?”
杨奕顺着他的指点看了一眼,说:“是仆十七弟,名奚。”又马上招呼道,“紫奴,来。”
谢青鹤原本也不知道是哪个“西”,杨奕喊了那少年的字,称作紫奴,谢青鹤就大概明白了。这少年很大可能是庶出,且不大体面,否则,哪有亲爹给孩子起名叫“奚”的?
杨奚原本安安静静地坐在远处,闻言迅速起身,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路小跑过来,顺势拜倒。
谢青鹤静静地看着他。
杨奚伏在地上没有什么反应,陪在一边的杨奕就渐渐开始难受了。
——杨奚身上有鲜血渐渐地濡湿出来。
谢青鹤就看着他身上那块湿润的血腥逐渐变大,也没有出言询问。
杨奕却不能将之忽视,不得不做出解释:“紫奴纯孝。家母久病不愈,坐卧艰难,紫奴忧心不已,听闻乡野偏方,以子股肉做羹能疗父母重疾,执意割股奉亲……”
谢青鹤不禁笑道:“他是令堂所出?与你同胞亲生?”
杨奕也知道这事很荒唐,说起来比较惭愧:“紫奴乃妾母所出,与仆同父不同母。”
谢青鹤不知道这家里究竟怎么回事,说不得杨奚就是“纯孝”,自愿割大腿肉给嫡母治病,搁这里呛杨奕也没什么意思,他又问了一遍:“人都到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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