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对不住恶人,更加对不住从未伤害他人的无辜者。
这让谢青鹤心生警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所坚持的人间道,渐渐地偏向了师父所持的世外道。
不断的进出入魔世界,长久的冷眼旁观,使他总是抽离了为人的身份,站在世外仙山的远处,高高在上地悲悯世人。万物皆为刍狗,神仙岂有喜恶?渐渐地,谢青鹤的袖手旁观就成了习惯。
谢青鹤对此有了一丝怀疑。他的道心,一向坚固无比,什么时候发生了改变?
往前追了快二里地,在山坳中出现了一片废弃的村庄,大多数茅屋都已坍塌,只剩下半间被焚烧过的石头屋子还能勉强遮风挡雨。谢青鹤在往里走的路上就陆续看见尸体,显然是伏传的手笔。
谢青鹤走过尸山血海,对尸体无动于衷。让他面色沉郁的是散落在四处的骨头。
都是人类的头骨,被熬煮之后,残留着与生骨截然不同的颜色。被砸碎的丢在了地上,保存完好的则像是碗一样倒着放在了地上、残壁上,盛着露水或是雨水。
谢青鹤一路往里走,突然往东边跨了一步。
在他面前是一扇坍塌的土墙,断墙上露出做梁的篾条,墙头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头骨碗。
那只“碗”太小。
它的前主人被迫将它贡献出来给人做碗时,大概只有不到两岁。
两岁的孩子能做什么恶?
是这个世道对他做了恶,是那群坏蛋对他做了恶,他才是最纯粹又无辜的受害者。
谢青鹤久久地看着这只碗,突然伸手将它拿起,用袖子拭去它上边的尘土与露水,拇指轻轻抚摩那早已被人啃得干干净净不剩一丝皮肉的白骨,他甚至可以想象出那个孩子生前的笑脸。
伏传在前边招呼:“大师兄!快看!”
谢青鹤将那只小头骨拿在手里,循声去找伏传。
还残存半间的石头屋子是这群“猎人”的住处,充满了多人聚居的生活气息。
然而,这与正常人类的住处不同,檐下挡雨通风的地上挂着被切割后的人尸,用来御寒的除了兽皮、粗布之外,还有一些皱巴巴的人皮,饭桌上摆着人骨削成的筷子,墙上甚至有指骨穿成的帘子做装饰。
“大师兄,他们不会是吞星教的人吧?”伏传想起了当初误入杨柳河庄园的恐怖。
“他们是老吢人。”谢青鹤说。
“上古时老吢人定都于箢,应该就是这附近不远。他们将箢都的百姓称为‘和人’,箢都方圆十里的百姓称为‘甸人’,箢都方圆百里的百姓称为‘服人’,其余诸野生活的人,则是‘野人’。”
“对于老吢人来说,野人与禽兽无异。他们日常会猎食野人,祭祀时也会把野人当作牺牲。”
谢青鹤站在那间坍塌了小半的屋子里,看着墙上挂着的人指骨帘:“他们吃人有千年了。”
“史料记载,箢都被罗族所灭。那时候生活在箢都的人也都灭绝了,留在史书上的记载也就只剩下箢都二字。世易时移,现在桑山都已覆灭,这些吃人鬼反倒阴魂不散地活了下来……”
伏传听大师兄讲古,颇有些不平:“爱吃人的歪门邪道都跟蚯蚓似的,截成八断都能活。”
“他们也失去了自己的修法与传承。”谢青鹤看了满屋子的人骨帘子一眼,“只剩吃人了。”
“大师兄去过那个时代?”伏传好奇地问。
谢青鹤摇头:“见过那时候的魔。”他吞魔的时候会把魔类的生平经历记忆都过一遍,人类与魔类开始纠缠的时代一直到吞魔时,他横跨了无数个岁月,鲜少有他没见识过的时代。
就在这时候,谢青鹤发现西面墙上的骨帘颇为奇怪。
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伏传歪头看了他一眼,问道:“大师兄,你怎么拿着个骨头?”
“给自己提个醒。”谢青鹤摸了摸那只被烹煮过的小头骨,就像是在抚摸那个无辜死去的孩子,“我今日对你说的多半不是人话,也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伏传眨眨眼,将小包袱解下来打开,说:“那我给大师兄装起来吧。这么拿着手里也怪吓人。”
谢青鹤把东西交给他,伏传收拾好重新将小包袱捆在背上,催促着说:“走吧。这地方瘆得慌。寝人皮,饰人骨,吞星教的祭坛也没这么邪性。”
谢青鹤又看了西墙的骨帘一眼,伸手在某处空档比划了一下。
伏传不解地问:“怎么了?”
“没事。”谢青鹤将心中的疑虑暂且放下,“应该是已经失传了。”
“什么东西失传了?大师兄,我在史书上只读到箢都两个字,还是说桑山旧主罗族人带着飞龙与凤凰大杀四方的时候顺道提及,根本就没提到过‘吢人’,吢人会不会跟吞星教有什么渊源?”伏传把脚边横死的尸体踢开,给大师兄清出一条道来。
“你知道‘吢’是什么意思?”谢青鹤在伏传手心里写了这个字。
伏传挺吃惊:“这个字啊?就是……”他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谢青鹤被他逗乐了,说:“吢,是小猫小狗吐出来的东西。”
“在上古时期有一种说法,说有三种东西天生就能看见阴间的东西,一是未杀生的畜生,猫儿狗儿或是通人性的牛马,二是眼睛纯净的孩子,三是神仙转世投生的非常人。”
“老吢人自称‘qin’,后世将它记载了‘吢’,是因为据说罗族人攻打箢都时,带了很多小狗去做侦察。罗族擅养各类活物,吢人则擅养阴物鬼魂,罗族豢养的小狗发现吢人携带的鬼奴鬼使时,就会恐惧地吐出秽物,所以,后世将老吢人蔑称为‘吢’。”谢青鹤说。
“那就跟吞星教没什么关系了。吞星教修的倒是自身,老吢人是养鬼。”伏传想得比较远,“怎么上古时候的传承都喜欢养外物,罗族养龙,吢人养鬼……”
“到后世全都断了传承。”伏传做了总结,“可见不修自身的,都是外道。”
谢青鹤知道小师弟是个话痨,只要没有问到他头上,只管任凭小师弟天马行空叨叨,也不必费心琢磨怎么给小师弟捧哏,反正小师弟自己就能说个全场。
——当然,小师弟心情不好,或是惦记着别的事时,就会很沉默。
现在伏传拉着他边走边唠,谢青鹤就含笑听着。
小师弟的想法很简单。遇见坏人就去杀光,遇见好人就帮帮忙,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只要能做到这几点,小师弟的心情就会很好,念头通达,身心畅快。
谢青鹤觉得,这也挺好。
去找王都驰道的路程比较远,离开那群吢人遗民的狩猎范围之后,荒地里开始出现野兽。
伏传的驯书已经学得有模有样,遇见野狼群远远地跟着时,他很兴奋地跑前边去使用自己的驯兽之法,很快就驯化了头狼,企图完成自己骑狼的人生愿望。不过,野狼的毛大概比较扎,谢青鹤远远地看着小师弟从狼背上翻了下来,好像还捂着屁股揉了两下。
这时候,谢青鹤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吢人狩猎人类已有千年的历史与经验,今天猎杀他与伏传的那几个“猎人”,技艺手段是不是太生疏了点?
“大师兄,天快黑了,我们找地方休息,还是连夜赶路,白天再休息?”伏传带着头狼一起跑回来,那头狼排场比较大,身边还有几条年轻健壮的公狼充当护卫。
“我想回去看看。”谢青鹤说。
伏传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哪里去?”
“那座废弃的村庄,老吢人的居处。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谢青鹤将自己的怀疑告诉伏传,“老吢人狩猎人类千余年,今天那群人围猎时太过生疏,更像是这些年失去家园被迫流浪的野人。”
“是吢人还是这些年沦落荒野的野人有什么区别吗?”伏传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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