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折云气得浑身发抖,怒道:“你就拿陈家少君说嘴!我认识你的时候,他就不是陈家少君了?我生下册儿的时候,你妘氏江山还剩下方圆几里?——我今日才是陈家少君的生母,你今日才是封地半里的大秦黎王吗?!”
骂人不揭短。花折云这番话是实话,可是,它太刺激黎王仅有的自尊心了。
封地半里的大秦黎王。
——除了这座黎王府,黎王压根儿就没有任何封地。
黎王只觉得气血上头,眼前貌美如花的少妇从未那么尖酸可恨,全无半点初时的温顺可爱!
他愤怒地抬起手,只想狠狠抽她一巴掌,打掉她所有的嚣张气焰。
哗啦一声。
屋顶坍塌一个巨大的窟窿。
黎王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又担心地望向花折云。
却发现那掉下来的碎瓦断梁都离着花折云三五尺远,除开飞灰,没有任何东西沾着花折云。反倒是黎王走避不及,被一块飞出来的碎瓦砸了头,马上就是一股剧痛,有鲜血迸了出来。
一个穿着灰旧布衣的少年像是天上飘落的雪花,轻飘飘地落地。
黎王听见他说:“我大兄的阿母你也敢伸手打,属实不知道天高地厚。”
门外有卫士婢女都闻声钻了进来,看见掉了个洞的屋顶目瞪口呆。黎王捂着脑袋,始终没听见卫士的呼喝,才发现那少年站在角落阴影里,非常地不起眼——卫士们竟然没注意到。
黎王心念急转,咬牙吩咐道:“出去!”
这少年已经自承身份,多半是那位得了桑山旧藏、神乎其神的天才少年,陈隽。
王都如今各方面势力纠葛,全都各怀心思,可是,谁都不愿意得罪早已成为庞然大物的陈家。黎王也知道自己身边有不少陈家的奸细,花折云正是通过这些奸细与陈家透了风声——这时候和陈家别苗头,与自戕何异?
卫士与奴婢都退了下去,黎王额上的伤口不大,渐渐也不怎么流血了。
伏传才上前见礼:“儿陈隽拜见阿母。”
花折云万万没想到,陈家的反馈会来得这么快。而且,来的不是奸细传回来的话,直接就是青州特使——这可是陈家少君最心爱倚重的堂弟,陈家子弟之中,陈隽也是独一份的贵重。
“你……快请起。”花折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毕竟,她刚刚才骂了陈起一顿,认为自己在陈家的经历非常不堪回首。
就……挺尴尬的。
第278章 大争(90)
“让小郎看了笑话。”
黎王收拾好自己的伤口,缠上纱布,戴上顶冠,与花折云同在偏殿待客。
——主殿被伏传踏出个大洞,一时半会也收拾不出来。
花折云跟黎王吵架的时候毫不示弱,见了外人就重新挂上了温柔内敛、不善言辞的面具,只管安安静静地守在一边,充作陪衬,绝不主动开口说话。
伏传也没想到到了青州之后,居然是跟妘氏王族来谈判。
出乎意料的是,黎王对伏传的态度很温和。没有面对灭国仇家的仇视,反有些矜持的善意。
“自王逆弑君篡位之后,孤王府之内禁制宛如虚设。王逆鹰犬公然来去,肆意翻检孤案上文墨信函,窥视王府前后起居行止……孤实惭愧。”黎王说。
伏传回头去看花折云。
花折云点头:“这儿有王琥的奸细,若是知道你在王都,只怕不安全。”
伏传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
他在这个世界基本上没什么敌手,当初谢青鹤不放心他孤身来王都,也是担心王都有陌生传承杀小师弟一个措手不及。现在灵间鬼修已覆灭,素大长公主妘宝器也化身魂灯成了缵缵的一部分。王都虽大,禁军虽多,能扛得住他一招半式的势力也几乎不存在。
只是,花折云看上去和黎王夫妇感情都很好,惹怒了王琥,黎王府上下怎么顺利出城?
“我有自保之道。”伏传还不大了解花折云的想法,“花氏阿母,大兄命儿来接您回青州。”
花折云表情就有些激动了。
伏传连忙补充:“阿母容禀。大兄自然最关心阿母的安危,儿临行之前,大兄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保护好阿母。大兄还特意叮嘱儿,照顾好女弟。”
花折云与黎王交换了一个眼神,黎王闭嘴不再说话,由花折云出面与伏传商谈。
“丛儿使你来王都督事,我便不拿你当小孩子。我被陈君厌弃,未得契书,逃家自适他人,又有了册儿……若我去了青州,以此见罪于陈君,于丛儿未必是好事。”花折云说得忧心忡忡。
上官时宜与谢青鹤、伏传师徒三人的亲密关系,不足为外人道。
伏传明知道花折云担心的事都不是事,可空口白牙安慰起来也没什么说服力:“大兄使儿来接阿母与女弟,必有自保之法,这倒不必担心。不过,阿母似有别的打算?不妨说来听一听。”
“王逆弑君篡位已有两年余。”黎王突然开口。
“他倒也不敢公然屠戮妘氏血裔,面上假惺惺地延续了旧朝官爵,使人保全妘氏太庙香火,似孤这等旧朝王族也照常供奉,并未下旨褫夺封号。”
“不过,面上不敢强来,私底下动作可不少。”
“去年借口饮宴,在宫宴上用滚油烫死了衢王,今年春猎之时,又使人给恕王送了鸩酒。”
“孤想知道,陈氏屯兵恕州,何时才能兴兵讨逆?”
黎王这一番话,很轻易就解释了自身的立场。
原本妘氏与陈家有破国灭家的血仇,哪怕陈家攻入王都,妘氏王族为了家族荣耀也不能苟活。
事情微妙的地方在于,陈家对王都的攻势缓了两年。
不等陈家来踩熄妘氏最后一缕火苗,外戚王家先蹦跶了出来。甭管陈家吞了妘氏多少州县土地,杀了妘氏多少兵力,弑君与自立这最拉仇恨的两件事,王琥抢着先一步办了。
如日中天、绝不可能战胜的陈家,远在王都之外。
宛如秋后蚂蚱般不断蹦跶、显戮暗杀妘氏诸王、欺负到脸上的王家,近在咫尺。
这几乎是妘氏王族最后的出路。
——请陈家攻城“讨逆”。
以江山为酬,请陈家为死去的天子复仇,诛灭王氏。
这样也能体体面面地完成政权交接,安心在新朝某个闲散安乐的爵位,将血脉延续下去。
黎王说完之后,花折云又跟着补充:“丛儿若有讨逆之心,黎王府愿为他摇旗呐喊,缴书传檄,他日兵临城下,也由黎王府居中接应,托城献印。”
换句话说,黎王宁可背负千古骂名,以妘氏血裔的身份,把秦天子之宝献于陈起。
谢青鹤与伏传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俩都不想去动王都,不止是因为天京河陈家元气大伤,对内要保持秩序安稳。
王都对他俩而言,更像是一只装满了好斗蛐蛐儿的虫罐。只要不去打破罐子,里面的蛐蛐儿就会互相厮杀,这些代表着旧朝势力的高官显贵无法逃跑,最好死得七七八八,陈家再去收拾残局。
历史上陈起是来硬的,进王都之后屠了十天,王公贵族死得干干净净,底子就清白了。
谢青鹤与伏传的做法更温和一些,也不像陈起那么不分青红皂白,全都赶尽杀绝。先把王都当虫罐养蛊,爱搞事情的请自由内斗,不爱搞事情的留下也无妨。
黎王就是虫罐里比较先觉的蛐蛐儿,他不想斗了,也不想看着身边人再斗下去。
他想投降。
“阿母的意思,儿已经明白了。”伏传也没有马上答应。
他这两年也没有来过王都,情报都是由奸细递回青州,再由阎荭转述,多少有些出入。
想要办成这件事,黎王手里没有兵马,他得去禁军几位将军处转一转。毕竟王琥是掌兵之人,真要打起来又是兵荒马乱、血流成河。伏传已经不想再看遍地死人的场景了。
黎王与花折云也没指望他这么小小少年拿多大的主意,只希望他把消息传回青州,告知陈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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