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鹤说是挑他们仨来身边“做伴”,其实也不大喜欢跟小孩儿一起玩,除了叫他们陪着吃饭之外,就安排他们抄书。用相州出产的粗纸和笔墨,抄写圣人语。杨奚总是与华谷坐在一起,华泽则独自坐在另外一边,两边很少交谈。
太阳下山之前,三人都要把抄写的墨稿交给谢青鹤。
谢青鹤发现杨奚的字写得最好,其次华泽,与杨奚坐在一起的华谷就要差上许多。
他把杨奚和华泽抄写的墨稿收起来,留着以后相州慈幼院的孩子们读书所用,华谷交来的字张就直接投入火盆中烧了。实在是写得太烂,错漏也不少,没法儿给孩子们用。
但是,他也从来不说华谷写得太烂,每天仍是布置同样的功课,叫三人同样地抄写。
如此相安无事的过了五天,谢青鹤给华泽、华谷两兄弟放了假,让他们回家去探望亲人。单独留下杨奚,问道:“你想回家么?”
杨奚低头道:“昨日还有两卷书没抄好。”
“那去抄书吧。”谢青鹤吩咐道,没有再提回家的事。
到中午时,杨奚照例停笔等着吃饭。自从来了别宫跟随陈家少君“读书”,杨奚也跟着小郎君一样作息,从两餐改为三餐,若是夜里睡得晚,多半还有夜宵吃。
杨奚总觉得小郎君吃得虽然简单,不似父亲那样炮猪烤羊顿顿硬菜,但每样小菜都很可口美味。
哪晓得这一日的午饭却非常丰盛,单独一口汤锅,煮着水鸭与猪肉,另有好几样新鲜的叶菜与山笋——这时候天寒地冻,鲜蔬极为珍贵,平时也就是小郎君的食案上能有两碗,杨奚与华家兄弟都不怎么吃得上。
这么丰盛的一顿午饭,杨奚有些受宠若惊,没动筷子之前,他先到内殿拜谢。
“谢小郎君精心赐食。”杨奚施礼时一片真情实感,这一顿饭不重“赐食”,重在“精心”。
杨奚与华家兄弟都是代表家族来接受陈家的示好与笼络,看似青云之上的机会,可侍奉掌握着兵权的贵人哪有那么轻易的?在家里都是被捧在手心的少爷公子,到了别宫的陈家少君跟前,那就是不可言说的下仆,就算陈家少君表现得再是礼遇,那也是生死一线之间。
谢青鹤开恩给他们放假回家,华泽与华谷都回家去享受亲族的慰问优待,唯独杨奚无处可去。
——就算他回家去了,父亲兄长们也不会心疼安慰他。
万万没想到的是,父兄亲族那里得不到的“温柔”,小郎君补给他了。
“慢慢吃。吃饱了也不急着去抄书,来了这么些天也不曾休息过,今日放假松快松快,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出门去找利叔,请他给你套辆车。”谢青鹤年纪比杨奚小几岁,对杨奚说话的姿态倒像是上辈子在庄园授课,“家中没有门禁,你也要早些回来,不可犯了夜禁,叫我去青州府接你。”
杨奚连忙答道:“奚并没有出门的打算,长日无事,多读两本书也好。”
谢青鹤也很好说话:“别宫中似有秦廷旧藏,你也可以去看看。还是得找利叔,让他给你派个人跟着,不要与此地卫士起了冲突。”
杨奚的本意是不叫抄书,他就蹲在屋子里翻书,绝对不惹事。
哪晓得小郎君这么优待,愿意专门派人服侍他去找别宫的书藏。秦廷几代皇帝都在此居住,宫中藏书当然也不是闹着玩儿的,华家将别宫视为囊中之物,也没有去挖别宫书库的墙角,反倒把自家珍藏的书简放进了书库珍藏。
这年月书籍流通不便,读书人求知若渴,对大书库都是无比眼馋,杨奚也不例外。
“是,谢小郎君恩恤。”杨奚兴奋得饭都不大想吃了。
笼络几个小朋友对谢青鹤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哄过杨奚之后,谢青鹤摸出三枚铜钱,细细摩挲。
又是这么些天过去了,恩州那边还是没有半点动静。
陈起临走前叮嘱他要“机灵些”,还给他留了二百亲卫,显然是判断青州可能被石倦攻破。
谢青鹤这些日子提醒过安莹要注意恩州方向,安莹也大概知道了陈起的安排,青州既要做饵,也要负担起与陈起合围石倦部腹背的重任,安莹是久经沙场,对陈起的计划非常理解且配合。
谢青鹤其实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单煦罡的二十死士,陈起的二百亲卫,都不如他自己可靠。
只是想起刚刚恢复了秩序,正打算在新主的统治下重新开始生活的青州百姓,谢青鹤又觉得这支架在弦上却总也不肯飞出来的利箭,委实有些可恶。
——到底什么时候才来?
占一卦?谢青鹤将三枚铜钱排在案上,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占。
身在局中,天命就不重要了。
※
谢青鹤在青州的日子过得非常无聊。
除了盯着杨奚与华泽、华谷抄书之外,也就是时不时接待来联络感情的安莹。
东楼谋士都比较高傲,白芝凤也不是经常来别宫探望,青州府的沈俣就不提了,人家非但一回没来过,有时候谢青鹤去青州府找人,还得临衙坐等——等下人去把沈俣从市井街面找回来。
当中还有一个小插曲。
前些日子,春姬终于发现杨奚也住进了别宫。姐弟相见也没多熟络,照面叙礼之后各行其是。
谢青鹤听陈利汇报了此事,想着春姬不恼不怒,倒是个顶尖的聪明人。杨奚未必知道春姬与夏女换子之事,但是他随口就道出了两位姐姐最大的秘密,被谢青鹤猜到了真相,难免会被春姬怪罪。
哪晓得春姬不是不记恨,她单纯就是反应慢。
过了一天之后,她才突然想明白,哦,是杨奚把我和六妹出卖了!
这使得春姬深为震怒。若不是小郎君心慈性软不爱计较,光是背地里换子之事,就足以让华杨两家遭受灭顶之灾!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春姬又私下去找杨奚,要教弟弟“友爱亲族”的道理。
她抱着孩子坐在屋内,杨奚就跪在雪地里,温声细语一番道理讲完,杨奚原本受了伤气血不畅的双腿就差点要彻底跪废了。杨奚想不到春姬会这么嚣张,他如今是小郎君护着的人,春姬不依不饶要找他的麻烦,不就是对小郎君不满吗?
春姬犯蠢,杨奚不敢跟着犯蠢。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春姬出事,他也得受牵连。
所以,杨奚受了春姬的责罚根本不敢声张,还得费尽心力替春姬捂着。直到他一瘸一拐回了屋子,被隔壁与他常来常往的华谷发现端倪,找陈利给他煮姜汤熏腿,方才把此事撂了出来。
谢青鹤原本怜惜春姬质弱不能自主,哪晓得她面对庶弟时如此凶蛮,当即打发她回夫家居住。
手里的冻伤药都让陈起带走了,剩余的药材还不好配外用药,谢青鹤单独给杨奚写了方子,又怕下人不会煎,就让陈利在他眼皮底下煎药,送给杨奚服用。
杨奚一边喝着苦涩的药汁养伤,没人的时候才偷偷流了一回眼泪。
他说是杨家的儿郎,世家的公子,其实,每到生病受伤时,除了生母在世时能得一碗药一颗糖,其余时候都是无人看护野生野长。家里从来得不到的关怀,在别宫都得到了,那个家又算什么呢?
病中的杨奚被感动得一塌糊涂,隐约生起要对小郎君肝脑涂地的幼稚念想。
那边谢青鹤正在算日子,陈起赦免姜夫人的手书与他的私信应该都已经回了相州。
只是青州还不安定,谢青鹤也不可能在这时候接小师弟过来。他想小师弟没接到他只接到信,肯定会很失望。想起小师弟失望时耷拉的肩膀,郁郁不快的颜色,谢青鹤也有些难过。
若是伏传任性暴躁爱发泄也罢了,正是因为小师弟从来都很乖,很会体谅他人,绝对不会无理取闹,谢青鹤才会再三的心疼他。这时候就难免怪罪陈起想起一波是一波,九岁的儿子使得真顺手啊!
谢青鹤在等待恩州石倦偷袭的忐忑中度过了新年,青州没什么过年的氛围,战时一切从简。
白芝凤等人因范桢的丧事在青州耽搁日久,到初三时,白芝凤前来告辞,准备回恕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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