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主近似敷衍地给天子行礼,问道:“天子何事召见?”
姑侄相见气氛就比较不客气,在屋内服侍的宫人都心知不妙,偷瞄天子眼色后,火速退下。
“朕确有一事央求姑姑。”天子始终不曾走出玉帘,就站在御案之前,抚手对素主做了个拜礼,“姑姑是灵间最后一任巫女,懂得天地造化之术,如今……”
素主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天子弄错了。十六年前,我就被废弃了身份,断绝了传承。就算我曾经是灵间巫女,那也是太多年前的旧事。天子求问鬼神世外之术,不该问我。”
“姑姑,灵间已被付之一炬,除了姑姑,世间再无灵间巫女。”天子说。
素主冷笑道:“那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与姑姑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关系,与姑姑是‘唇亡齿寒’的关系。”
“姑姑生来尊贵,锦衣玉食,呼奴唤婢,这些年更是收人钱财,坐拥金山。若是天下亡了,家国破灭,姑姑还能过上豢养面首、肆意索贿的日子么?这江山是朕之江山,何尝不是妘家的江山,不是姑姑的江山?”天子问。
“天子初登大宝,受人叩拜,天下至尊的瘾还没过够,想当然会眷恋不舍。”
素主看着天子的眼神没有一丝尊敬,反而带了些讥嘲:“我逍遥快活几十年,好日子早就过腻了。珍馐美味,难以下咽。美酒好浆,尝之无味。连这世间的美男子我都骑了个遍……只等一死。”
天子沉默片刻,问道:“姑姑就不关心缵缵么?”
素主眼波微闪,也仅仅是一瞬,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她红唇勾起,满眼嘲讽:“我早说你装腔作势,大伪若善,叔王却不相信。呵。”
“你们这些男人丈夫啊,总是觉得手里攥着一个孩子,就能胁迫母亲予取予求。当年你皇父就打着这如意算盘,他算准了吗?他捏孩子一下,我就哭着跪下来卑怯求饶了吗?你如今也来扒拉这所谓的‘弱点’‘把柄’。”
“人心如此,岂分男女?”
“你皇父能狠心杖毙妘濮,我有什么不忍心的?她原本也不是我想要的孩子。”
素主垂下双手,理了理阔袖,侧头问道:“天子若没有其他吩咐,本宫先告退了。”
“缵缵身陷青州已有两个月之久。青州奸细来报,缵缵被陈起幽囚在别宫之中。”天子从御案上拿起一卷细软的皮纸,“姑姑想看一看么?”
素主并未回头:“她选的路,她自己走。聪明便活,犯蠢便死。本宫救不了她。”
“听说陈起对她使了剐刑。”天子说。
素主倏地摔开御殿中层层帐幕,提裙大步,扬长而去。
不及登上车辇,素主便吩咐家僮:“回府!”
上了车之后,绷着一口气的素主瘫软在铺着金丝软垫的车厢里,眼泪不自觉地涌出,洗脱了妆扮精致的面容,终于显出了一丝老态。她咬着下唇,无声地哭了片刻,瘦弱的双手紧紧扣住掌心。
天子并不知道,她早已失去了施法使鬼的能力。
素主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眼底浮起刻骨的仇恨。
“但凡我还有一丝力气……”素主张嘴却没有任何声音,无声无息地诅咒着,“死的就是你。”
妘家的男人,全都该死!
※
青州。
谢青鹤与伏传都很忙。
年前陈起借口养病休假,挡了不少事务,自正旦传令大赦天下之后,各方面都忙碌了起来。
各州府主要忙碌清勘刑狱之事,紧接着就是布置春耕,谁都不敢怠慢。
再有大赦天下之事太过敏感,各州将军府也都不敢松懈,随时预备着抽调兵力弹压不臣之人——家主说大赦天下,有人叽叽歪歪开嘲讽,说家主没资格大赦天下,咋办?当然是打他!
虽说这么不长眼的势力,基本上在早几年就被干光了,各地将士总得忠诚戍卫,以防万一。
单煦罡那边更是厉兵秣马,随时准备策应青州,再次攻打王都。
伏传随时随地跟在幽精身边,陪他接见下属将领官员,还得陪着去巡营,与将士一起庆贺新春。爽灵则负责了大部分的案牍工作,有时候伏传跟着幽精出门去了,爽灵还得负责陪姜夫人宴客。
人在高位,总有数不清的故旧亲朋,每到年节时候都会走动。
谢青鹤与伏传年纪都还小,但各自都有行止交际,身边便各有一摊故人。爽灵这边处置得还算妥帖,毕竟谢青鹤处事小心,聪明人跟他打交道也得顾忌着陈起,礼数到了就行。
伏传那边就比较复杂了。
与他最亲近的,是还没大名的三郎,那个陈纪与婢女所生的小可怜。被刨出母腹之后,就一直由素姑照顾着长大,随后家中接连发生变故,先是常夫人被“死亡”,失去身份托庇在姜夫人身边,没多久,姜夫人身边又出了奸细之事,这孩子算是砸在了素姑手里。
这时候养孩子时兴讲虚岁,落地一岁,过年添岁,这孩子就算是三岁大了。
三岁的孩子要懂礼数,年节时,由保姆抱着给父母长辈请安,独自去找亲戚大人要压祟钱了。
伏传天天跟在幽精身边,顾不上他的亲弟弟,这个小拖油瓶住在偏殿,那就得爽灵承担长辈的职责,带着他去望月宫拜见长辈,正式成为家族中的一份子。
姜夫人很喜欢小孩儿,将三郎抱在膝上,身边的使女仆妇都围上来逗三郎玩耍。
“也该有个名字了。”常夫人说。
当初常夫人为了丈夫蓄婢生子之事大为震怒,如今抛弃了夫人的身份,与陈纪彻底断了夫妻缘分,对这个无辜的小孩子也没什么厌恨之心。
三郎喜欢亮闪闪的东西,抓住姜夫人头冠上的珍珠就往嘴里塞,姜夫人不慌不忙地把珍珠掏出来,干脆把头冠拆了下来,叫仆妇拿远些:“叫他吞下去塞了嗓子眼。”
三郎也不挣扎追夺,不给他玩珍珠,他就去勾姜夫人的耳环,金灿灿的明珠,特别好看。
“就叫郎主赐一个吧。”姜夫人被扯得耳朵疼,仆妇连忙来帮她拆耳环,她也不生气,反而抱着三郎刮了刮他的小鼻子,“若是个女子多好,阿母把匣子里的首饰都赏了你戴。”
“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累着了么?”姜夫人又关心坐在一边吃橘子的爽灵。
爽灵所有的情感反应都是通过判断模拟得出的“戏”,只因为伏传不喜欢姜夫人,谢青鹤长大之后也忙着抄经做事,很少去后宅,母子之间处得不近,爽灵随便装了装,姜夫人也没有发现他不对。
只是年后相处的时间多了,爽灵判断出姜夫人没发现自己的问题,越来越懒得演戏,姜夫人到底还是觉得有点怪怪的。向来温柔知礼的儿子,怎么老是冷着脸坐在一边,谁也不搭理?
爽灵还没说话,常夫人已经笑了笑,解释说:“这几日隽儿都跟郎主出门去了。”
早一年还张罗着给儿子塞养成系美婢的姜夫人居然也神秘一笑,说:“哦,哦。想弟弟了。”
爽灵利落地吐出口中橘瓣里的核,对两位女性长辈的调笑充耳不闻。
姜夫人一边陪着三郎玩耍,一边若有所思:“倒是我从前送错了人。哎,我儿喜欢男子,这倒是不好措置了。”给儿子送美婢是希望早日绵延子嗣,给儿子送小美男算怎么回事?
尤其是陈丛这样的身份,给他送美貌的男仆,一有祸害宗庙后嗣之嫌,二来男子总是被认为比女人更有才干能力,若是给陈丛送男仆,就有进献奸佞,妄图左右少君的嫌疑。
“不必送。”爽灵觉得一个被窝睡两个人已经很拥挤,若不是打不过,他想把小师弟都扔出去。再来一个?几个?简直不敢想。
“一人足矣。”爽灵再次强调。
得了爽灵的答案,常夫人很满意地吃了瓣橘子,冲姜夫人撇了撇眼角。
姜夫人不禁摇头:“没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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