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平息怒气时,身后忽然扫过一阵邪风,苏明雅还没来得及转头,就感到左手腕被风割过,半晌迟钝的血淌出来,他也才从震惊中回神。
顾瑾玉收刀回鞘,正面无表情地飞快揭下南墙上的画,一幅一幅地卷,看样子是打算捆好了背走。
苏明雅没有想到他能卑鄙到这等程度,强作镇定地想捂住左手的伤口喊人,但顾瑾玉头也不回地边卷画边说话:“你试试叫人,看是苏家的侍卫来得快,还是我杀你更快。”
苏明雅咬了咬牙:“顾瑾玉,你到底想怎么样?”
“把你的右手松开,让血流出来。”
苏明雅眼里几欲喷出火来,正待出声,顾瑾玉忽然侧首,一双漆黑的锋利眼睛里淬满了烈火,两人的憎恶不相上下地熊熊燃烧。
“把你身体里流着的小灯的血放干净。”
苏明雅左手上戴着的佛珠和山鬼花钱一点点被血浸透,他分不清是失血让他陡生寒意,还是顾瑾玉说的话让他如坠寒窖。
“没有他私下用血喂你,你以为你能好端端活到现在?”
“这位自出生便出了名的长洛病秧子,你不会真以为靠着金山银海,就能把你天生的短命相拉长成百岁样吧?”
“你这条肮脏至极的夭折命,是小灯一针一针放血炼药,生生把你的命拽长。”
“他当你是人间稀有的什么好东西,不仅四年如一日地喜爱你,还两年不间断地哺你药血,你苏明雅何德何能,你回以救命恩人的方法就是生啖他的血肉,把他送到阎王手上。”
“苏明雅,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不是向来高傲于出身,藐视一切门楣不如你的人吗?你一直看不起的顾山卿的血流尽了四肢百骸,你就该放干净他的血。”
“去死。”
“否则就回到你原本该有的窟窿身体,过你苟延残喘的半条命。”
*
洪熹三年的第一天日出,顾瑾玉背着一大捆画像从苏家全身而退。
从这一天开始,他就没有不能全身而退的处境。
年少时希望的权力和地位全部实现,有人以权力滋生暴力,有人以暴力获得权力,他擅长将二者的分寸拿捏到位,从中谋取据说价更高的自由。
他揣着这自由,日复一日地等待与之共享的人回来。
然而从洪熹三年等到洪熹六年,白涌山的小池塘年复一年地平静如镜,他的疯症与之相反,此消彼长得越来越严重。
外人眼中的定北王风光无限,从未行差踏错,只有顾瑾玉自己知道内里日积月累地糜烂。
六年之期在煎熬中熬到了尽头,洪熹六年十二月初八夜,顾瑾玉赤膊潜游在白涌山的小池塘里,一刻不停地摸索,池塘里的每一粒沙石都摸索到烂了,窒息、透气,下潜、上浮。
从黑夜到白天,空空如也。
日出之时,顾瑾玉发梢滴水,草草换上朝服一刻不停地冲去了天泽宫。
女帝似乎早有预料,也提早坐等他的结果。
玄而又玄的穿梭奇遇如果成真,那也算皆大欢喜。
但若没有成真……如果能让定北王御前弑君未遂,抑或是逼疯顾瑾玉“殉情”,那也是皆大圆满。
两手空空的顾瑾玉裹着一身寒意赶到天泽宫,他听不到自己嘴巴一开一合地在说些什么话,世界失声耳朵失听,眼前还能视物。
女帝反复重复地告知他,发现他听不见,便转身去将说的话写下来,展开在他面前,也就是这一刻,顾瑾玉的天地失色了。
那纸上写着:【或许没有奇遇】
【人死不能复生】
【节哀】
*
顾瑾玉没有御前弑君,而是直接就地病倒,这场因长时间浸泡冰水导致的剧烈风寒病持续到年底,但他仅休沐了三天,剩下的时间都在按部就班地上朝,和忙碌的中枢一起连轴转,和举国所有人一起准备年节,好像他也期待着,展望着。
洪熹六年除夕夜,顾瑾玉的所有部将默契地在私下约好,前来顾家陪他过守岁夜。孤身的孤身来,有家的拖家带口来,沉寂了六年的顾家久违地热闹起来。
众人乌泱泱地坐了满堂的大饭桌,唱歌跳舞,杂耍卖力,毫无包袱和形象,怎么热闹便怎么来。
众人乐自己,也希望乐一乐看起来不太正常的定北王。
顾瑾玉知道所有人都在劝他快乐与幸福,为免扫兴,他举杯一桌桌地敬过去,杯浅酒少,笑久话多,众目睽睽之下,他是制造新岁喜庆氛围的主导,也是沉浸欣然快意中的看官。
众人便安心了,与他欢笑,不必安慰。
待岁宴散去,众部将放心地成群结伴离开,走到大门时,两个勾肩搭背的单身汉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忘记把新春礼送出去,便大笑着结伴折回西昌园,想找到顾瑾玉,亲手把礼物送上。
顾守毅正团团转,见他们来,搬救星一样带着他们跑去东林苑,荒废六年但崭新依旧的学子院学舍。
部将迈过门槛,还没见到人,灵敏的鼻子先嗅到了血腥味,醉意消散,眉间大皱,冲进里头一看,只见方才还安然无恙的顾瑾玉跪坐在地上,躬着背抱着什么东西,地面溅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他们喊他,他也不回头,几人上前去拉扯他,方才看见他怀里抱着一块血淋淋的木头。
确切而言,是一块完成中的牌位。
上书“亡妻山卿”四个字。
顾守毅寒毛直立,两个部将却不吃惊,只是蹲下去摇他:“将军,你这是在干嘛?你不是说你心上人还在世,只是还没找到吗?”
顾瑾玉陷在自己的混沌世界里,滴血的指尖一笔一划地执拗刻着,良久,才听见外界关切,回了平静的穿透二字。
“没了。”
说罢,他抱着牌位起身,环顾一圈一切都没有变过的屋舍,七岁的小配小跑上前来咬他的衣角,他置若罔闻地走到顾小灯从前最常坐的书桌前,取出抽屉里的一个匣子。
匣子里面装的是他满口谎言编给顾小灯的伪家书,还有一支他十一年前送给顾小灯的发簪。
顾瑾玉冷冷淡淡地拿出那发簪,在周围的人没有丝毫防备的注目下,握着那发簪便刺进了心口。
*
顾瑾玉真情实意地想殉情,可惜正如俗话所说的祸害遗千年,越想死越怎么折腾都不成。
他睁开眼时,只见一个有些熟悉的人骂骂咧咧的在屋子里打转,满屋子都是药味。
顾瑾玉直觉脖子上空了,伸手摸到脖子上,戴了六年的小玉瓶项链不见了。
听到声音的张等晴回头来,看见他醒了,破口大骂:“闲得发慌就去种地!打铁!砍柴!烧饭!发你格老子的疯!我他娘好不容易跑到国都来玩几天,还得医治你这个废物!”
张等晴看到他茫然地摸着脖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转头拿出了那小玉瓶项链:“小灯剩下的三颗药丸都用掉了,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个破瓶子了!”
顾瑾玉转头,就见张等晴用力地把那玉瓶掷到地上去,一瞬之间,摔得四分五裂。
他从床上爬下来,不管不顾地去捞碎片,张等晴吓了一跳,连忙揪起他,没能揪住便高声喊帮手:“顾平瀚!”
屋门瞬间被一脚踹开,顾平瀚飓风似的闪进来,抓起顾瑾玉便捆,麻利地点了他的穴位,顾瑾玉捞不到碎片,便把扎进掌心的一小块碎片用力地摁深,想要将那碎片和自己的身体融为一体一样。
乌泱泱地折腾了半天,张等晴悲愤交加地跑远了,顾平瀚则去搬张凳子坐到顾瑾玉旁边,斟酌半天,言简意赅地说两件事。
“我从来不阻拦想找死的人,但你似乎还有两件事没有做完。第一,高鸣乾还没找到,多数仇人还没有死。第二,有关苏明雅和小灯的风流韵事传闻还在长洛流传着,你为什么不想办法解决?”
顾瑾玉看似认真实则浑噩地回答:“你说的对。”
没过多久,这个铁打的渣滓又恢复了表面的冷静,对上对下,继续无可指摘,不计数的疯癫崩溃全内化,只等着某一天再爆发。
那块写了“亡妻山卿”的牌位留了下来,供奉在里屋里,没过多久,顾瑾玉便主动将此事往外宣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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