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最近一直没睡好,他是知道的,这小气鬼吃少一口饭,多掉一滴眼泪都让他忧心忡忡。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他的仆人,看他起居饮食总想搭把手,摸一下捏两把的,好似上瘾且控制不住,这很是可恶。
可恶的可爱家伙小声问他:“高鸣乾那儿说他们后天就回千机楼,这是真的吗?”
“这两天我会留意,你赶紧抱着小被子睡去。”关云霁又想捏他耳朵,“你不是想进那鬼地方?进可以,总得养精蓄锐吧,不然后面路那么难,你这小身板怎么撑得住。”
顾小灯打起精神,盘膝坐好,两手交叉轻轻搓着,一副沉思的样子,搁在关云霁眼里像只搓爪子的猫崽:“好,劳你关心,谢谢,关小哥你也是,我今晚想了一些事,和你说完我们就都休息去。”
关云霁没忍住摸上他发顶:“说,说什么我都听。”
他问过几次顾小灯小时候的情况,小气鬼明明是个话痨却对此一字不提,关云霁希望他像小猫吐毛球一样把如鲠在喉的东西通通倒出来。
顾小灯两根拇指打着转,细细地整理脑子里嗡疼的记忆,额角都冒出冷汗来。
他花了七天时间消化幼时记忆,时间虽已久远,怎奈有诸多事件冲击性极强,其中有大半集中在他逃离的那一年。当初他在千机楼的药师和养父张康夜手下,成了头一个平安熬过生死门槛的药人,掌权的老东西们决定让他做这一代的继承人,便不让姚云晖继续把他往死里用。
那一年他得以频频走出炼制药人的金罂窟,先是被众星拱月地在千机楼里巡视领地,再而走了出去,去了无关祀神的俗世之地、敛财之渊。
顾小灯想到这就头疼地按头:“我去过专门种植烟草的秘密药园……前后一共三次,记得整片园子不小,依山嵌林的,园子外面有大片村落的隐蔽,里面有重兵把守,我使劲想了一通,那地方在梁邺城西北一边的郊区,记得似乎有个村落的名字叫岱上。”
关云霁闻言一惊,高鸣乾也提过千机楼有种植地,但不清楚在什么地方。
烟毒是千机楼的金桶,戕害与控制万民之物,晋国百年来一直禁绝,谁知道这祸害东西在这潜行无忌。要绝这东西得官衙插手,顾小灯浑噩到今天,白天和张等晴一墙之隔时方觉如梦初醒,那时就想托关云霁把药园的事转达给张等晴,继而把消息传去西平城,让他们先在暗中小心查探,以及问一通顾平瀚是否健康无虞。
因着兹事体大,顾小灯的声音轻之又轻,逐渐靠近关云霁的耳边,关云霁在正事面前难得没动歪心思,低声地和他讨论了半晌。
说完烟草种植地的秘辛,顾小灯停顿片刻,说了旁的:“千机楼建在一座叫牢山的山腹里,是一座恢弘的巨大机关宫殿,我们后天跟着姚云正他们混进去,要通过的是一堆堆机关门。除了这些严密的正门,其实还有一条逃离的小路,在千机楼最靠北的地方有片巨石林,是近乎天然的迷宫,穿过它再经过一条密道,就能逃跑到外面。”
他伸手在关云霁面前吃力地比划地形:“牢山外向北,是延绵的九峰十三窟,中间有片黑乎乎的森林叫做腥林,穿过它不久,会经过一片因山洪而掩埋的老村落墓地,因为地下死者不少,有时地上会冒鬼火,但那并不可怕,那蓝火能指引前路。”
关云霁没听出他深层的意思,只问:“你小时候就是从这条路逃出来的?”
顾小灯点点头,额头上滑下一滴冷汗,沾染得眉目如含露一样:“到了冬季雨多,山窟里会有涨起来的溪水,路就不太好走了,又冷又潮的……”
他想到难过的事儿,假装眼睛瘙痒抬手揉揉:“如果来日有不慎,重重机关门出不去,你就走这条路跑吧。”
关云霁这才意识到什么,眼睛慢慢瞪大:“你在给我指退路?你担心我?”
顾小灯放下手,抬头瞅他:“昂,你和苏小鸢又不一样,他自己能易容成千张脸,有危险换张脸就能金蝉脱壳,手下又还有不少人,能得力地保他不死。可你是自己来的西境啊,后面要是让高鸣乾发现你耍了他,伙同千机楼的人一起追杀你,你能跑哪呢?”
顾小灯近来想的是有点多,难免希望身边的人别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少死一个便是赚一个了。
能活命的话,谁又会想失去大好生命呢?关云霁也许从前不好,可世道和顾瑾玉也给了他一堆痛击,他在他身上想看的报应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他终究是可怜他的。
只是这话到了关云霁耳朵里就成了别的歧义。
顾小灯还想再补充点什么,突然直觉不好,赶紧迅速转过脸,简直是躲得千钧一发。
关云霁的吻便只落在他脸颊上。
顾小灯吓了一跳,连忙奋力推他,力气和体格比拼不过,反倒被虎起来的关云霁抱住了。
顾小灯不敢乱动,感觉太阳穴突突地疼起来,马上客客气气地和他说话:“关小哥,你别多想,我是想着……”
“你不想我死。”关云霁急切地打断他,凑他耳边低声说一通混话,“不想我死不就是心里有我吗?顾小灯,你原谅了我的对不对?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你觉得我的惩罚够了没有?你觉得我如今待你还坏吗?我有什么不对你说我改,你如今容得下我的对不对?顾瑾玉容不下我是他小心眼,一点正宫风范都没有,可我没有关系的,你的爱这么多,只要有一点是我的就够了,偶尔找我做野鸳鸯就好极了。”
野什么东西??
关云霁不管私下如何,反正明面上没越过雷池,眼下却说出和葛东晨的妻妾论大同小异的古怪话,顾小灯差点裂开,直想跳起来打他脑壳。
得亏关云霁到底还是个感情上的怂蛋,天雷滚滚的胡话说完自己都觉得害臊,无颜以对地跑到屏风后躲了起来。
顾小灯看他这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不是很乐意回望过去,但偶尔反刍从前时,能隔着岁月察觉到顾瑾玉年少时就不太对劲的隐秘爱意。可葛东晨和关云霁,他以前和他们往来的时间机会比顾瑾玉多得多,当时就没体悟出他们对他有什么同窗之外的情愫,直到落水前才在混乱里感觉到他们的慌乱。
他回来后又跨过了七年,越过了他们剧烈的变化,直接直面上他们死去活来的痴状,实在是瞠目结舌。
因着前车之鉴,对于关云霁别扭又深厚的情愫,顾小灯挠着头反思起了自己,一时倒从千机楼的泥泞里解脱了出来。
关云霁慌张地躲了好一会,见没声音传来,便壮着胆探头看一眼,只见顾小灯愁眉不展地揪着散下来的头发,一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又想和他继续共处下去的为难模样。
他才不知道自己承了前人栽树的凉,只在心里默默垂泪,心想,他就是心里有我。
天王老子来了也是顾小灯心里有我一席之地。
比之四月时在南安城,他说什么“来生永世不见”的两断,如今可是大大的好,他就知道顾小灯不会不要他的。
苏葛已死,不就一个顾瑾玉挡在前头,年少时他就看着苏葛分别在明面和暗地亲昵他,又不是不能忍受。
顾小灯能踢开一个苏明雅,顾瑾玉的地位未必就能永固,他这回说什么也得守着,万一馅饼掉手边,破镜又重圆呢?
当然,他此时脑袋发热,好了伤疤忘了痛,没想过伪君子和疯狗的区别。
*
翌日苏明雅得知姚云正夜半发神经的事,后怕地追问了好一会细枝末节,虽然当事的两人都称虚惊一场,苏明雅还是看出顾小灯默默地和关云霁拉开了距离,后者愚蠢地并未察觉,不知道在傻乐什么。
苏明雅隐约能猜出个缘由,暗中咬牙切齿,但一听明天就要潜入千机楼,顿时转而忧虑。
三人忙碌一上午,下午关云霁抓紧时间去面见张等晴,苏明雅去和高鸣乾周旋,人一走干净顾小灯就犯困,抱着凉枕蜷在酷热的午后混混沌沌地睡了一觉。
梦里山穷水尽,再醒来时已经是临近夕阳,满地光线渐昏,他扒着床沿眯着眼看一眼窗外,想看落日,谁知却看到窗上坐着个人,那身影乍一眼看去,活脱脱就是顾瑾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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