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端着手里的大碗,愣了片刻,心想何至于此,又知道这别扭的讨好是买笑。
他只默默拿了勺舀来吃,不挑食也不浪费,不一会就把水母舀完了,只给苏明雅留下了半碟醋。
吃完他也不吭声,使小性子地端起那玉盘倒扣,砰的一声,嘴巴光吃不说。
苏明雅看着他,不知为何,一瞬觉得心脏像那倒扣的空气,好似压在不见天日的山下。
他既觉得他可爱,又有几分可气。
顾小灯吃完放下干净得能当镜子使的大碗,一抬眼看见苏明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五官从这角度看过去是客观的好看,只是眼神瘆人,看得顾小灯心里七上八下。
他想一点点地讨苏明雅的厌,盼望着苏明雅速速嫌恶他,哪怕还是要关着他,至少别像现在这样要形影不离地挨着。
抑或讨他的喜欢,一点点逾矩,花时间讨他的信赖,千等万等地等个逃跑或玉碎瓦全的时机。
苏明雅要是动不动就用各种刑罚手段威胁他,他就只能当木偶了。
好在他显然不满足于他做花瓶。
顾小灯顶着苏明雅的低气压拿筷子去敲玉盘,不动声色地试图拉扯他的情绪:“这不好吃,我下次不想吃这个了,腥腥的。我明天要喝芋头粥,要吃上元节的汤圆,不要少见的山珍海味,我肚子不好,脏腑还没好全,吃不来细糠,我就要简简单单的家常饭。”
苏明雅的眼睛缓缓明亮,轻轻一弯,笑意驱散了低气压:“娇气。”
顾小灯叮叮咚咚地敲他的空盘空碗,自若地拿从前的话反驳:“胡说,这会让我挑大粪去,我能不带喘地挑两条街,我最好养活了。”
苏明雅没有接茬,脸上看着没什么,那双伤情的眼睛却忽然沾了颜料一样迅速泛红。
顾小灯觑了一眼他那神色,心中猜想他下一秒说的话。
“对不起。”
苏明雅如他猜想中地低低道歉。
顾小灯心中“咿”了一声。
继而变成一声“呸”。
第68章
顾小灯开始谨慎地同苏明雅周旋,他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陌生地方里过多久,只知道在踏出笼子前定要保全自己。
苏明雅要他听话,要东要西,不是再续前缘而是要回到前缘,顾小灯便捏着鼻子,既熟练又拙劣地同他演相亲相爱的戏。
他心想,苏明雅从前还只是个公子时就半身俗务,现在接过父死子继的庞大家业,等过了这两天的上元节休沐,自然而然就去奔忙他的正事了。
这鸟地方乍看奢靡精致,应有尽有,然而没待多久,他就发现这里一扇窗都没有。
这地方也许不在苏家,甚至不在地面,建在地下也未可知。
没有窗着实是让顾小灯震惊,据说天牢地牢都有一个小天窗,也不知道这地方透气的缝隙藏在哪。该是窗的地方挂了各种景画,栩栩如生,叫人极易身临其境,一看就是苏明雅的画法,但那顶个什么用呢?
十四夜,顾小灯按照以往的经验哄好了苏明雅,只要避开他抽疯的炸点,他便立即戴回从前的温柔儒雅面具。
是夜他揽着顾小灯,像从前一样揣着他看卷轴批文书,注意力分明不在桌案上的纸墨,只是通过重复当年相伴的行止,以此自欺欺人地认定他们仍在相守。
顾小灯看破不敢说破,只忍气吞声地配合着缩在他怀里,苏明雅边假装做正事边贴着他,越发像一条蛇,或是一只八爪鱼,缠着他的四肢,在他身前伸出蛇信或吸盘,不经意就要一口口吞了他一样。
撑到深夜去,顾小灯模拟从前的模样,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苏公子,我困了,我要自己睡一张大床。”
他知道苏明雅定是想像从前一样和他同床。
须知当年冬狩前,他待在明烛间的月余里几乎每夜都和苏明雅合衣同眠,那时他的世界确只他一人,也曾惶惶地作来作去,不安地上蹿下跳,苏明雅表面从未流露出嫌弃麻烦的神情,给足了狭小天地的安全感。
他曾有十箩筐的好,一碗一盏的坏,顾小灯曾经喜欢他到深觉非君不可,然而一盏离魂汤的背叛和伤害,那股痛得恨不能挖出心脏丢到他脸上的冲动永远无法泯灭。
“我不会抢你的被子的。不会吵你,不会动你。”苏明雅低头埋在顾小灯颈间,像狗一样轻蹭着,呼出的气息黏黏糊糊。
“来日方长啊。”顾小灯不信他,画饼充饥地哄了哄,继而揭一揭血痂,“苏公子合该给我点时间,过年以来,我总还会做噩梦,白涌山的雪停了吧,可我的梦里总是千里冰封的。”
苏明雅呼吸一颤,揽着他的手臂明显地抖动,雕塑一般静止了。
顾小灯等不了一会就扒拉一下他的胳膊,苏明雅如梦初醒,反将他箍进怀里紧紧贴住,轻轻地耳语:“我也常做这样的梦。常常一睁眼,便觉得还在天铭十七年,白涌山的池水仍在淹过头顶,我到处找你,除了一怀抱的冷水空无一物。”
顾小灯楞了楞,忽然想起前阵子在顾瑾玉的暗卫们那里听来的八卦,当时有几件事一语带过,此时都叫他想了起来。
当初他落水,葛关两人彼时离他最近,最先下水找他,后来顾瑾玉也不时就进去狗刨,最难以相信的是苏明雅也曾到池子里冬泳。
病秧子跳冬池,与自寻死路何异。
“寒冬凛凛,冰雪不消,我怎么也找不到你……”
苏明雅声音低哑起来,顾小灯回神,十分警惕他卖惨,再卖也不可能有顾瑾玉那满面巷墙流淌的鲜血凄凉。
“你没有想过‘顾小灯死了’这个可能性吗?”
他刚这么一说,苏明雅就骤然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混乱的呼吸喷了他满肩。
顾小灯感受着背后突然剧烈得像拍皮球的心跳,知他心神大乱,既觉可笑,又觉可悲。
他扒开他的手,克制着悲愤尽量冷静:“你当初把我往死路上送,送都送了,没想过我可能会死吗?”
苏明雅如遭雷劈,声嘶道:“是,我没有想过。”
他的气势弱下来,顾小灯脑子里转了一圈,试图误导他一下:“那这七年里总会想过吧。人死如灯灭,消失和死也没多大区别,你见到我时却很笃定是我,明明你身边一堆养得跟我一模一样的倒霉蛋。苏公子,那么多十七岁的‘顾小灯’,你分得清么?眼下你怀里的这个,你怎么知道就不是假的?”
可惜误导没成功,苏明雅那只戴着佛珠的左手上移掩住顾小灯的脸,极其笃定地抚摸他的眉眼:“没有人比我更熟悉你。小灯,你是我看了四年之久的小朋友,我比你的父母,手足,贴身仆人都要熟悉你。他们分不清你和别人,那些让他们迷惑的替身,每一个都是我捏造出来的泥人,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你。”
顾小灯沉默住了,既为那些倒霉蛋默哀,此外也觉得顾瑾玉分不清真假,怕是等到他在这里过了三春,那傻大个还在外面疯疯痴痴地看戏法过家家。
他少年时同顾瑾玉的交集少,想来是指望不了了。
顾小灯打住凄楚,也打住了苏明雅越说越不像话的言语:“苏公子,你让让我,我还想自己抱着被子打滚,你看我们,晚膳后都黏了一个半时辰了,你不要连睡觉都来抱我,我要喘不过气的。”
苏明雅的话戛然而止,顾小灯闭上眼贴了贴他的掌心,到底将他哄过去了。
“娇气。”他松开顾小灯时又这么说他,“娇娇。”
*
这一夜好说歹说,顾小灯有惊无险地独睡过去,翌日十五,他凭着平日的作息在天亮前醒了过来。
他迷糊间慢慢爬起来,银铃在被窝底下发出闷响,他意识到自己在一个没有窗的地方,嗳了一声醒过神,抬眼一看更是激灵。
说好分床睡的苏明雅竟披着斗篷倚靠在他的床尾睡觉,眼睛仍闭着,眼下一片淡淡青色,左手里还垂着那串随身年久的深红佛珠。
短短两天,顾小灯就已经在他这得多了惊吓,心嘲到底是个不堪信任的疯人,现在看苏明雅黏在床尾也不觉稀奇,总之不要来辱他就是。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