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嗔又笑道:“我看顾将军死前的反应,唯一记挂的就是张谷主,也许到他湮灭前的最后一刻时,他记住的也只是张谷主。”
顾小灯瞪大眼睛,不知怎的,眼泪倏忽掉落出来。
吴嗔观察了一会他的反应,满意地凑近了轻声道:“小公子,我想你心里还是会记挂血脉相连的亲人的。正巧你有一个无辜的亲属流落在这里,此事顾家其他人都不想让你知道,顾瑾玉也警告过我休要多嘴,但是呢,你的亲属也是皇室血脉,我师门的要旨之一就是不坐视无辜皇室受戕害,所以,别的不提,你能不能劝告顾瑾玉将来别杀他?”
顾小灯有些茫然:“哪个亲属?”
“你二姐同上代二皇子的孩子,小孩此时就在千机楼的不知名处。”
顾小灯震惊得无以复加:“我二姐和高鸣乾?!”
吴嗔点头,慢悠悠地逐字说道:“算算年岁,那孩子如今七岁,是千机楼的新药人。小公子,你和你的这个小外甥格外有缘,不知道当你看到他的时候,会不会有种遇见了年幼时的自己的错觉。”
顾小灯的反应比吴嗔想的剧烈,他好似被空气四面八方地猛蛰,身体一颤往后倒,从椅子上摔到了地面。
顾小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他哪里愿意遇见年幼的自己。
与这相比,他情愿倒回一百遍广泽书院。
*
顾瑾玉一不在,顾小灯的安全感又消失了大半,他也无从知晓顾瑾玉会在棠棣阁中经历什么,只能尽量镇定地等待,等他回来再将心事吐露,互为慰藉,再如之前动物取暖一样互倚。
谁知这一等就是五天。
顾小灯愁得通宵失眠,九月十四这天晚上的夜雨格外喧嚣,隐隐有入了冬的架势,他裹着被子蜷在靠墙的床里,胡思乱想地琢磨,再等两天,就两天,顾瑾玉再出不来,他就……
更深霜重,寒气蔓延进来时,他埋在膝盖上不曾察觉,直到头发忽然被揪住,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悄无声息回来的顾瑾玉粗鲁地一把拽进怀里。
第156章 (有增补)
顾小灯被突如其来的冰冷怀抱冻着了,他闷出一个喷嚏,顾瑾玉因此松开他,左手掐着他的后颈生怕他跑了似的,右手三下五除二地解开身上湿漉漉的衣服,腰上细细的玄铁链也解了,金属和布料委地之后赤出滚烫的上身,随即又把顾小灯拽进了怀里抱住。
这下怀抱不冷了。
顾小灯看呆了,片刻后方回神,大惊地去摸顾瑾玉的脸,迭声问他怎么了,顾瑾玉紧紧揣着他,嘴唇贴到他的手,开口想说话,一发声却咳个不停。
顾小灯赶忙顺顺他后背,又去捉他脉搏,顾瑾玉的脉象和气息一样乱,时强时弱,整个人好似在莫大的煎熬之中,惊得他心窝疼:“森卿,声音怎么这么嘶哑啊?走,我们下床去,我去烧水给你喝,再含颗定心丸,待会就好了。”
顾瑾玉边咳边往他耳边应了个好,仍旧不肯松开他,抱小孩般抄起他下床去,单手把水烧了,在顾小灯的指示下去镜台前找药,奇怪的是他对镜子有莫大的反应,抖着手先把镶玉的金缕镜暴力地拆卸出来倒扣,找出了药塞到顾小灯手里,又紧接着把暖阁内所有能照出人影的东西毁掉。
顾小灯感受着他身上忽烫的体温和忽紧的肌肉,等他困兽一样结束团团转,才劝导着他到书桌前坐下,顾瑾玉抓着唯一的安全感,把他放在自己腿上不肯放手,微微抬头目不转睛地看他。
顾小灯头一次看见他的眼睛这般诡异,左瞳猩红,右瞳漆黑,不知是情绪怪异,以至于三魂丢了一魂,还是当初与此时的数蛊又使他的身体出现了后遗症。
他轻抚顾瑾玉惶惶无措的眉眼,自己还没掉眼泪,顾瑾玉倒是先喘息着泪流不止。
顾小灯没再问他发生何事,只贴着他的额头不住安抚。
如此半盏茶过去,顾瑾玉才平复下来,顾小灯拉着他去喝水吃药,顾瑾玉嘶哑磕绊地说了回来之后的第一句话:“要小灯喂。”
“好好好,喂个够。”
顾瑾玉双眼湿漉漉地杵在他跟前,用过药水便低头往顾小灯肩上靠,声音还是嘶哑,吐字费劲:“睡觉……休息。”
顾小灯不知道他几天没合眼,快要靠在他肩上滑倒下去了,连忙努力搀扶他去床上,一沾床板,顾瑾玉就倒他身边,野狗抱着骨头一样揣着他睡着了。
顾小灯呆呆地摸摸他眉眼,再三确认这人热乎乎地回来了,靠近一通细嗅,嗅到了顾瑾玉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脑海里顿时想象到了顾瑾玉一出棠棣阁就着急忙慌地一通洗漱,撑着微末精神回来的样子。好似跋涉了千里的落水犬,回到家里前再疲倦也要把脏兮兮的毛发舔舐干净。
他贴进这可怜兮兮的大狗怀里,两人进了这千机楼之后,这是第一次同塌而眠。
翌日九月十五,隔壁的苏明雅和关云霁都不在,每月十五是千机楼定期的授道听谕日子,有一半人需得前往神降台跪祭,苏关二人都在列之中,得到入夜才能回来。
顾瑾玉沉沉睡到午时才醒来,顾小灯抱着他的外衣守着他,仔细观察了顾瑾玉的眼睛,他刚醒来时还是双眼漆黑的,一见了他,没一会就成了左红右黑的奇特异瞳样子。
顾小灯眼泪汪汪地摸摸他:“森卿,是几天没合眼了吗?这期间有沾水米吗?”
顾瑾玉摇头,有些迟钝地凑近来抱住他。
一个时辰后,顾瑾玉仍然顶着双异瞳,还是牛皮糖一样黏着顾小灯,操着把嘶哑依旧的低沉嗓音和他描述在棠棣阁的经历。
棠棣阁里都是镜子。
顾瑾玉在里面待了五天,想尽了办法也没破解里面的镜子迷阵。千机楼的众多遗老隐藏在重重机关背后,他们的声音仿佛从天上来,一个接一个地低吟百年前的云国破灭耻辱。
亡国之奴,自然是有千万桩自觉惨烈的怆然痛事。
顾瑾玉从姚云晖那听过第一遍亡国奴的往事,一开始就不认逻辑,但比逻辑更容易影响人的浩瀚情绪一刻不停地回荡在他耳边,在几个恍惚瞬间,他也萌生了仇晋之恨。
那些遗老说的每一个字都淬着浓烈的毒素,稍有不慎,镜子里倒映的困兽就如沾到罗网的飞蛾,被消化成毒虫的养料。
顾瑾玉并不因此沉沦,八年来经受过的冲击多如牛毛,但都没有哪一次冲击能和十七岁时相比。
这世上有千锤百炼和千奇百怪的祸事,不会再有比天铭十七年的隆冬大雪、白涌山的一方小池、那样延绵万丈的绝望带来的冲击大了。
顾瑾玉可以假装沉沦和被洗脑,直到他在镜子里看到了遗老们的身影。
云国亡了百年,这些坐在漆黑轮椅上的遗老们,其中有大半从云国未亡时一直活到现在。
他们中有一半是长寿得惊人的云氏药人,瞳孔中已无眼白,另一半是依靠药血而规避病痛的饮血人,每一个都面无血色,枯皱阴鸷。
这是一个又一个活着的老僵尸。
药人老僵尸,饮血活死人。
在千张镜里,百年国仇家恨浩瀚如海,顾瑾玉却崩溃地迷失在一己之情的孤舟上。
他没有把这一己之情告诉他,他把顾小灯抱在腿上,与他耳鬓厮磨,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
他已经比顾小灯年长了七岁。
被留下来的感觉太痛苦了,他不想再过过去七年的日子,可他更不想让顾小灯去过类似那样的日子。
他还能陪伴他多久呢?
*
顾小灯心疼得厉害,他不知道日夜不合眼,看着周遭环绕着上千个“自己”是什么滋味,难怪顾瑾玉要像个大鹌鹑一样低头埋着他不放,也许从他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都是恐怖的再现。
直到入夜顾瑾玉的眼睛也没有恢复过来,一副假装自己无事却怎么也藏不住的不安疯癫模样。
顾小灯原本想等着隔壁的苏关二人回来,三个臭皮匠商量商量总能抵得上个诸葛亮吧?但他们两人迟迟没有来,惹得顾小灯的担忧分成了轻重不同的三份。
苏关二人一早有备着抵御烟毒的药,各人承受不同,也许他们能抵挡住神降台中的烟毒之雾影响,但沉浸在万人之中的精神污染呢?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