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灯。”
“萧然?”
顾小灯接受良好地和他打着招呼,萧然深深地看着他,许是因为眼睛是碧色的,深邃得难以言喻,眼神仿佛要将他镌刻进眼底。
顾小灯好奇心膨胀,先问这幻境是什么地方,他又是怎么来的,萧然抱着怀里的人偶作答:“晋国有龙脉,为高家人所用,此刻我们脚下就是龙脉。我的肉身早在千百年前腐朽,魂魄驻扎在这龙脉之上,与它融为一体,只要高氏为帝,龙脉不散,我就不生不灭。”
顾小灯瞪圆眼睛:“那你是……”
“晋国开国皇帝,史称建武帝。”
一阵风吹来,萧然怀里的人偶骤然溃散,散成了一地凋零的落花。
顾小灯看懵了,萧然只是习以为常把地上的落花抱回怀里,慢慢地堆成一个新的人偶。
他一边堆,一边给顾小灯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大意而言,便是这萧然一面是晋国的开国皇帝,一面是窃国的旧朝乱臣贼子。他曾是旧朝质子,利用了旧朝六皇子窃他人的国,建自己的业。
倘若一心追黑色霸业,此刻便不会在这里。
未窃成之前,他同那旧朝六皇子就已是爱侣,他既利用与伤害对方,窃国之后却仍妄想着江山美人尽皆在怀。但坐上帝位不久,那人便因他之故油尽灯枯,死在他怀里。
许是人做了皇帝,天下间无所不能拥有,他便网罗天下万千奇人术士,决意寻觅再与早逝的爱人重逢的办法。
顾小灯听到那旧朝六皇子死时便忍不住掉了眼泪,指尖对萧然指了又指,欲骂又止地噙着眼泪:“世上怎么还有你这么坏的人!你还敢说喜欢那个人,这竟然是喜欢?你还想要和他重逢,苍天啊,快饶了他吧!”
萧然失神地看着他,像是初次见到像顾小灯这类性子的人,半晌他低头继续缝合怀里的人偶,轻声告诉顾小灯:“我后来和他重逢成功了。”
当年他穷尽所有,在数千术士的指引下找到龙脉,并利用龙脉穿越到另外一个时空,在那里与尚未早逝的爱人从新开始,青丝白发,携老同棺。
而在他死后,惩戒才刚刚开始。他的魂魄将永生禁锢在龙脉之上,爱人不停轮回转世,他将与他阴阳永隔。一世又一世过去,他也分不清固守在这幻境里多少年了。
顾小灯擦拭着眼泪,又是忿忿不平,又是悲哀难抑,最后只得骂他一声“活该”。
萧然应着“是”。
顾小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既哭故事里的陌生人,也发泄了一通自己的怨怼伤心,末了才呆呆地抹去眼泪问:“那我为什么会到你的幻境里来?”
“我隐约感觉到你的绝望。”萧然轻抚怀里的人偶,用玄之又玄的鬼魂直觉回答他,“我感应到你遇上了极不好的事,便拉你到这里来避一避。百年过去,高家血脉仍然是天命帝王,龙脉不曾削弱,我攒够了余力,便想为你做些什么。”
“可我们非亲非故的,你为什么帮我?又要怎么帮?人鬼是两重世间了,我此时在你这里,也不是肉身在,只是一道魂魄吧?我在现世的肉身怎样,你又干涉不了。”
萧然只回答后面的问题:“我能干涉。我前头与你说到,我曾利用龙脉穿梭时空,酿造出了其他异世,我如今还能运用时空,只是无法将时空倒退。”
顾小灯听得不是很明白,萧然便告诉他:“当下的晋国待你不好,我可以送你去未来的晋国,想来到那时,形势不会比你此时更差。”
“闻所未闻……”顾小灯揉揉后颈,试图大力出奇迹,“所以你究竟为什么帮我?我难道是你前世认识的人的转世吗?”
萧然不答,只垂眼拢人偶,落花堆积到人偶颈间时便停下,手里的人偶便是一个无头的,更瘆人了。
顾小灯还想追问,忽然身体一阵哆嗦,莫名抽搐着抱住了自己的胳膊,打着寒颤道:“怎么回事,我这会不也是一道鬼魂么?怎么还能感觉到又冷又疼?”
萧然抬眼望向虚空,凝神半晌,才解释给他;“是你在现世留下的血涌进了别人的身体,短暂地让你感受到了别人的五感。”
顾小灯呆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我留下的血都做成药了,你说涌进别人的身体,现世我只把药给了三个人,难道是他们受伤生病了?”
“你若是想知道实况,我可以送你的魂魄去那些地方。”萧然看向他,“小灯,你想去看么?你可以飘去那里,直到你现世的血稀薄到我感受不到,我便会拉你回到此地。”
顾小灯踟蹰了一会,到底嗳了一声:“那……麻烦你了,我还是想去看看。”
有他的药的三个人,一个生母安若仪,一个初恋苏明雅,还有一个兄弟顾瑾玉,这三人无论如何,他都觉得是于己至关重要的存在,来日面见时如何再说不迟,他只担心他们出现了生命危险。
萧然没有多说,只吩咐他闭上眼,顾小灯听话照坐,额上传来轻轻的一触,风声从耳边拂过,再睁开眼睛时,他就去到了新地方,亲眼见到了那些人。
他一共飘了四次。
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是到顾瑾玉那家伙的身边,看顾瑾玉像砧板上的死鱼一样奄奄一息。
顾小灯怨他一直以来的欺骗和虚伪,可他见他惨得生不如死,还是会觉得难过。
他不希望顾瑾玉死,虽然他一点也不原谅他。
第二次飘过去时,他又见到重伤成破烂状的顾瑾玉,但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在给顾瑾玉紧急医治的年轻人,那人皱着眉绷着脸,年纪轻轻就有了一股老长辈的气势。
五年不见了,顾小灯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他牵挂了许久的义兄张等晴。
顾小灯一直看着义兄,看到萧然提醒他时间快到了,他才草草地朝顾瑾玉道别——他直觉濒死时的顾瑾玉灵魂出窍了,能看得到他。
他怕吓死他,都不曾重话。
第三次飘出去时,顾小灯降落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地方,他看到生母安若仪面无血色地躺在病床上,周遭似乎是宫殿,想来是皇宫之中。
顾如慧坐在病床边,身形单薄得像是纸做的,与顾小灯记忆里最后一次见她时还要再瘦些,看着便像是经过了什么艰苦。
而在她们母女的不远处,还有一个高挑的女郎,穿着绣有暗色龙纹的玄衣,无喜无悲地凝望着。
顾小灯飘去蹲到安若仪床前,见到她脸色奇差,竟比当日在顾家里的状况还要更差。
他不禁叹息着喊她,刚喊一声,安若仪紧闭的眼睛便悠悠睁开,迷糊地唤他:“小灯。”
顾小灯放下心来,伸手在她眼前挥挥:“母亲?王妃娘娘?别怕别怕,你再坚持一会,二小姐这就喂你喝药,你服下药,身体就好很多了。”
安若仪的眼珠子缓慢地转动着,眼睛几次扫到顾小灯跟前,却都没有焦距,看来是没能看到他。
顾如慧哄着安若仪喝药,她却有些茫然地别过脸,声线含糊地迷茫道:“喝完了,小灯就不见了。”
顾如慧耐心地哄骗她:“没有的事,四弟就在东林苑里,母亲想他了,等您休息好了,明日就唤他到跟前来,您先喝药好不好?”
安若仪被哄着喂下了一勺药,顾小灯也在一旁鼓励,鼓励了三勺后,他的身形就开始变透明了。
安若仪明明看不见他,却似乎心有灵犀地感应到了,说什么也不愿再服药,枕面一点一点地被泪水浸湿。
顾小灯无法,他没有侍过疾,不知道安若仪神志不清时是这个模样。
他只得围着病床飘来飘去,指望顾如慧能哄好。但顾如慧似乎也精疲力竭,慢慢放下凉了的药盏,安静地守着安若仪,轻哑地说:“母亲,请您多一点生志,再多活一些时日吧,您若是这么早解脱去了,我也不知苟活着有什么意义了。”
顾小灯听得心惊,不远处那个一直无动于衷的玄衣女郎这回动了起来,快步走到病床前,端起那冷药,面无表情地给安若仪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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