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出去哪了?”
顾瑾玉颤栗着把去年一切铺开讲述,从他去年三月离开长洛到冬狩,发生在顾小灯身上的一切他都未能亲眼见证,全都只能通过他人的目击和经历讲述,他东拼西凑出顾小灯的遭遇,缝缝补补地共情和寻仇。
张等晴原本浑身都散发着蓬勃的怒气,听到后来变得呆滞,呆滞成了平静。
“你再说一遍,他怎么了?”
“顾家把他送给二皇子高鸣乾,一伙人把他逼到掉进了池塘里,掉进去后怎么也找不到他人了。”顾瑾玉沙哑地解释女帝所说的奇遇,“小灯不是不在了,他只是经历了一场奇遇,他去了后世,最长六年,我就能在那池塘里捞出他。”
张等晴愣愣地消化着这一切。
顾平瀚则是一贯以之的冷静,默默走来递上了腰间悬挂的木刀,示意可以揍人。
顾瑾玉也沉默地背过身去跪下,低头示意可以揍他。
张等晴懵了半天才抖着手接过,气急攻心地把木刀抽到断了,再生气却也留了分寸。
顾瑾玉不觉得疼,反而觉得安心了不少,精神都稳定了。
等顾小灯回来了,他还可以让顾小灯抽,天天抽,年年抽,可以一直罚他,一边罚,一边相伴。
张等晴抽完他抖着手坐下,半晌没吭声,抬手捂住了脸,边哽咽边痛骂。
顾平瀚默默四处找还能揍人的东西。
顾瑾玉深吸一口气,低头朝张等晴行礼:“是我的错,是我没能保他周全。等小灯回来,我会自请其罪,那些伤害过他的人,我也不会放过。”
时至今日,顾瑾玉终于在此时想明白,苏明雅那么一个天生病弱的人,怎么能够在前两年骤然康健的。
顾小灯私下里一直在医他,一口气医了两年。
苏明雅的身体里流着多少顾小灯的血?顾瑾玉想都不愿想,只觉得恨透了。
张等晴悲愤交加,泪流满面地骂不顺畅,顾平瀚便递来了一个能抽人的刀鞘,遭了张等晴的大骂:“你也姓顾,滚!”
他花了好一会才把呼吸稳下来:“来日我接小灯走。”
顾瑾玉顿时无法平静,心脏又跳到了喉头,一开口便视线模糊了:“张兄,我以后一定会照顾他的,你能不能不要带走小灯?”
“谁稀罕你的照顾?有我在有你屁事!”张等晴身上爆发了一种名为父兄的排山倒海的压迫感,“你做你的朝堂人,小灯跟你不是同一路,我此刻虽还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但再过两三年,江湖争斗再难以波及到我,到时我自会护好小灯。至于你们顾家,原以为看在血缘的关系上能保护他,结果这是个什么狗日情况?他还能欠你们什么?就算真有欠,我们还了就是!”
“等等张兄,你过去不是这么说的。”顾瑾玉指尖直抖,“小灯和我同日而生,他和我都是……”
张等晴打断他:“此一时彼一时,长洛容不下他,江湖可以,我张等晴就是江湖!”
他又气又悲哀:“再说你顾瑾玉现在在这惺惺作态什么?你难道不在那伙逼迫他的人里?整整五年,你保护了什么,你赚足了你的青云梯,我弟却走寒水路,你现在更是蒙受举国期待的重臣大将,只要你活着爬回金銮殿就是皇帝之下第一人,人在高位看不到脚下蝼蚁,你不就是一直这么看我弟吗?现在摆出一副非君不可的臭模样给谁看?你当小灯是什么了,又要在他身上搜刮什么?”
顾瑾玉被狗血淋头地骂,还不了嘴,只是脑海里回荡着质问。
他当顾小灯是什么。
自然是世上唯一的同归之人。
同归该是什么感情?
*
张等晴到底远道跋涉而来,骂了半夜,骂着骂着倒头栽倒了。
顾瑾玉木了半晌,待回神才发觉耳边安静了,一抬眼便看到顾平瀚坐在张等晴身旁充当一根树桩,犹豫着怎么动手把人带走。
顾瑾玉这才回过神来:“我安排军帐给张兄。”
顾平瀚想了想,道:“算了,不劳驾他了,让他在这休息,你我出去。正巧,我也有话要同你说。”
顾瑾玉没有意见,自行出去交代不远处的祝弥。
祝弥想连夜请个军医来:“您脸色不太好。”
顾瑾玉摇头,低声交代了几句军务,顾平瀚就出来了。
这位世子哥冷淡道:“我也累了,走吧,你今晚在哪个营帐歇息,一起。”
两人虽有四岁之差,身高却几乎一致,去年到外州当差时见过几回,顾瑾玉当他是个熟悉些的同僚,直拒:“祝弥给你安排了单独的帐子。”
顾平瀚便扭头问祝弥,随后抓住顾瑾玉便走:“啰嗦。”
顾瑾玉仅在张等晴面前唯唯诺诺,此时又恢复了决断,当即皱起了眉,但顾平瀚武断地推着他快步进营帐,一推他进去就冷着声问:“他弟跟你有什么关系?”
顾瑾玉到底是顾家养出来的牲口,极其熟悉这些人的思维习惯,一听顾平瀚的话,神经如被扎了一样,忍着情绪冷声回去:“小灯是张兄的弟弟,也是你的亲四弟。”
“原来如此。”顾平瀚也瞬间明白了,“你打算用顾小灯的血脉做借口,好拒绝张等晴讨人,来日继续留他在顾家。”
顾瑾玉指尖又抖起来:“小灯本是顾家人,来日他回来,我想弥补他怎么了?”
“那你这几年在干什么?”顾平瀚眯了眯眼,“我虽不在长洛,却也能听到长洛的绮闻,顾小灯和苏家明雅沸沸扬扬,你若是真喜欢他,怎么在一旁不闻不问?不肯放人,你是打量着再利用他那药血吧。”
顾平瀚不吝于用恶意揣度他,正如顾瑾玉从前冷不丁地会朝他放冷箭。
只是这回顾瑾玉脸上的血色骤然退得干净,定住了似的怼不回去。
他想说“我不是”,但这否定只针对于后者,对前话却无法否决。
顾平瀚端详了他一会,又看穿了,他们这群人总是这样,剖析自己便是一团雾,冷眼旁人总能看清:“你不是想利用他,也不是不喜欢他。”
顾平瀚默了默,隐隐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真蠢。这些年就光看着心上人投入别人怀中,挣命都挣了什么?”
“心上人”——顾瑾玉想辩驳,声带却向坠了个千斤顶,辩不出一个纯洁的道理。
他这几年在干什么,在谋生,在忙里偷闲地眺望一眼顾小灯的状况,顾小灯喊他家人和兄弟,他就像镜子一样这般复制了身份定位。
他们一样大,他自己抽条成个弄权的亡命徒,顾小灯呢,还像个小孩一样没长大,身形一寸寸长开,也只是从一个漂亮的小孩变成一个极漂亮的大孩。
他月月年年地看着,就像看一个越来越珍贵的无暇宝贝,至于为什么如此,他只有模糊的感情索引,是顾小灯的幸福快乐和单纯善意吸引人,人都会被美好之物吸引不是么?
顾小灯不见了,他当然会为此万分悲痛,那是世上仅有的一件珍宝,碎掉了就没有了,他为此神志不清和泪流不止都是很合理的。
顾瑾玉可以学任何一种书籍上清楚记载的技能,唯独幽微的感情只能胡乱地看周遭的人,周遭有什么好人?顾小灯没来顾家之前,顾瑾玉纵观长洛,最多只从葛东晨的父母身上习得恨,没有从别的地方学来爱。
既然没有得到过爱,那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陌生的东西。
如此陌生,他怎么知道自己有?
他不在广泽书院里长大,忙碌得没有世俗的欲望,见不到顾小灯和苏明雅是怎么情色地接吻,就知道他们亲近了,怎么个亲近法完全不想想象,一想就窒闷。
他也从来不想问顾小灯他和姓苏的如何了,只会在背地里想办法,怎么做到丝滑无缝地撬开他们,顾小灯的喜欢太明显和炽烈,他又怕撬过头惹他伤心,处理什么凶险任务都可以,唯独拿捏顾小灯的喜欢时小心翼翼。
顾瑾玉惊惶地掰扯着喜欢二字的一笔一画,记忆里翻涌出顾小灯在自己的见闻录里记述着的对苏明雅的喜欢,那些点点滴滴,背在唇齿间总觉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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