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
“那变态昨夜在高鸣乾那呆了一晚上,我听说过,他喜欢跳大神唱戏扮演神降,今天自然也有。”
顾小灯想起了一些模糊的片段,姚云正的父亲年轻时也喜欢,跳来哄爱妻……爱嫂。
他想起来了,那男人叫她小腰。她没有姓氏,他有,本姓是云,并不是姚。
有关千机楼的记忆必有众多可怖不忍,可其中的亲缘关系对顾小灯的吸引力仍然十分强大。他想起他们曾是一个成形的家,灵动温柔的娘亲,似父非父的义父,豆丁大的弟弟,以及他在梦里见过娘亲身怀六甲,那么应该还有一个弟弟或妹妹,那孩子在哪呢?
顾小灯踟蹰了多日,也许时候已到,也许昨晚的梦是最后一根稻草,他捉下盖在脑袋上的手,摇了摇:“关小哥,我想去看看那朝天台。”
关云霁见缝插针地讨口糖吃:“成,带你去,就是出了门之后我们扮演的是一对,外面人又多,我申请握着你的手。”
顾小灯刚答应,手就被握住了。
关云霁假装镇定地检查他的易容:“那我们现在就去吧?不用叫上苏小鸢了。”
顾小灯点了头,想着苏明雅身体不大好,让他休息好了。
关云霁不一样,他像是能套上犁把三亩田的活全干完了。
一踏出屋门,关云霁就把握手变成十指相扣,牵着顾小灯穿过曲折弯绕的几段路,一脚踩一步阳光,与此间同僚陆续碰面,这里的人都知道鬼刀手很喜欢少年佰三,他不用伪装,他欣然如痴。
顾小灯低着头跟在关云霁背后,尽量不和人交谈,充当个小尾巴。
走了好一会儿,他眼前一花,眼前事物和过去的记忆逐渐重叠。
过去他也是个小尾巴,手变小了,牵他的人高大冷峻,黑衣黑靴,他怯怯地小声叫他。
【叔父……】
【嗯】
【叔父,我能不能不去呀,人太多了……】
【不能,今年水疫严重,你有用处】
【可是……】
他想和叔父讲道理,刚说个开头脚就离地了,叔父轻而易举地掐着他的脖子提溜在半空,他在窒息里感觉得到,叔父看他的眼神既有爱屋及乌,也有恨屋及乌。
他在半空中扑腾着认错求饶,半晌脚总算是沾了地,跌跌撞撞地咳嗽着跟上叔父。
顾小灯的手骤然变冷,关云霁的脚步一顿,放慢脚步转身,顾小灯低着头撞了上来,他赶紧顺势搂住了他。
而后的一路,关云霁基本都半抱着他,不然顾小灯要平地摔上许多次。
越往朝天台靠近,顾小灯眼里看到的事物就越扭曲,脊背的冷汗已经把衣服浸透,关云霁带他止步在一道偏僻的内门外,不肯让他再靠近了,生怕他昏阙过去。
顾小灯抬眼望去,透过拱门,能看到的只是一角。聚集在朝天台周围的信众密密麻麻,波浪状跪了十四个圆圈,男女老少都有,所有人齐声唱着歌谣,高台上载歌载舞,伶人们唱演着神降戏,举起一个服色纯白的小孩,气氛喜庆。
顾小灯的视野变得很广阔,恍惚中好像回到很多很多年前,那时的朝天台不是这样喜庆的。
他在高高的台上,祭坛下是声嘶力竭的敬神谣,信众唱到喑哑无声。祭坛周围是高举的一圈白碗,全都装着半碗水,他沿着那些高举的瘦骨嶙峋的手臂走一圈,在每个碗里赐下一滴血。
他很累了,但还是挨个回应,在歌谣和恸哭声里不停祝愿他们康复:【诸神佑你】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快下山了,有个抱着婴儿的女人穿过人群跃上了朝天台,降落到他面前。他头昏脑胀到没能认清眼前的人是娘亲,双手合十朝她僵硬地微笑:【诸神佑你】
娘亲默不作声地单手把他抱起来,祭坛上的其他人围过来,她势单力薄,另一只手里的婴儿没一会就啼哭起来,而他的脑袋转不过弯,只知道机械地低头去,亲亲那哭得皱巴巴的小婴儿:【不哭啊,诸神……诸神佑你】
“小灯?小灯!”
海啸似的记忆平息下来,顾小灯睁开眼睛,侧首看到关云霁紧张到明亮的眼睛。
他的第一反应是笑起来,嘴唇动了动,改口,细弱地温柔应声:“嗳,关小哥,谢谢你。”
关云霁倏忽红了耳朵:“这么温柔做甚,跟我客气什么?”
顾小灯的腰还在他臂弯里环着,他借着他的力气撑着,再望一眼远处的朝天台,看到高台上多了一道黑色的高大身影:“那个人是……”
关云霁附到他耳边咬耳朵:“姚云正上台了。”
顾小灯缓慢地眨了下眼,想起在西平城的滚肚子街看戏的情形,彼时姚云正走到他面前摘下面具,一字一顿地给他赐福。
他收回目光:“我们回去吧。”
关云霁忍不住问:“你软软的,要不我抱你或者背你回去?”
顾小灯迈出步子:“不用啊,待会我的腿脚就不软了,我还能青蛙跳给你看。”
“跳几个?”
“嘿,一万八千个,你看怎么样?”
关云霁说他是小骗子,顾小灯觉得是有点,他一个也跳不出来。
回到屋里时已是晌午,苏明雅气压低沉地在书桌边等着他们,顾小灯看见他的一刹那竟然觉得很是亲切。
关云霁着急让他换身清爽的衣服,待换好,坐定之后,他们轻声问他是否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记忆,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到他。
顾小灯伸手揉揉脸,凉得直打哆嗦,千头万绪与千言万语都无从倾诉,不住地想要是顾瑾玉在就好了。
他觉得自己只是发了会呆,但一旁的关云霁忽然急起来了:“别哭啊,你平时不是最能嘚啵了吗?”
顾小灯懵懵地放下手,关云霁就拿着帕子手忙脚乱地捧着他的脸擦拭,苏明雅也有些手足无措,不住地轻抚他的后背:“是什么伤心事吗?不要憋在心里,说给我听好么?”
“没事没事,就愣了会神,我、我……”顾小灯很快回过神来,拨开两人想说话,磕绊了半天,拼凑出了一句十分伤心的:“我只是想我娘了。”
苏关二人对视一眼,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安抚人为好,结果就听见顾小灯喏喏地喃喃:“如果森卿在就好了,我一定抱着他的脖子,挂在他大胸肌前,蹭一下笑一下,靠一天开心一天。”
关云霁:“……”
苏明雅:“…………”
*
与此同时,顾瑾玉站在梁邺城和千机楼共通的水坝系统下,仰头望着二十八道巨型的金属骨架,它们甚至比长洛的水利系统卓绝。
他专注地望着,认真得像其中的一块齿轮,直到突然打了个喷嚏,才像渡了点活气。
顾瑾玉楞了一会,脸上有些茫然。
不知怎的,他感觉顾小灯这会在很用力、很用力地想他。
第140章
八月十五团圆节的一大早,西平城中,张等晴就收到了神医谷传出来的第一封信,信上写着他弟到了神医谷之后的情形,说他对神医谷接受良好,作息规律,每天没事就是随便转悠,就是话不多。
信上也没写他弟怎么了,但张等晴还是看着急,尤其是看到后面一段话的时候。
“苏小鸢在抵达临阳城前离开了?”张等晴皱起了眉,苏小鸢怎么看都很喜欢他弟来着,别的不说,顾瑾玉的敌意很是明显,显然证明了那人和顾小灯确实有点前缘。
他对苏小鸢印象不错,特地让他陪着顾小灯一块去的神医谷,按理说他肯定乐意陪着顾小灯,怎么临门一脚的时候离开他了?
信上还写了有让人盯梢苏小鸢离开临阳城之后的行踪,但因着对方一伙人全都擅易容,跟了两天之后就跟丢了。
张等晴看完之后有些不安,不太相信苏小鸢会不陪着他弟,想来想去提笔写了回信,指名让神医谷里一个专门研究药理的老顽医去看他弟,诊一诊他的身体,之后让老家伙单独传信给他。
写完回信,张等晴还是放心不下,思量着自己在一个月前中元节受的重伤已经好得差不多,最多就是破了瓢的脑袋偶尔还会有点晕眩。原本按计划,他打算九月时前去梁邺城和顾瑾玉的人接应,现在不如提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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