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声道:“吓死我了。”
顾小灯抬手攀住他后背,两手叠在他那大叉形的伤疤上,抚一抚那经年的生死谍变,想哭便哭了:“你把我的话抢走了。”
顾瑾玉轻轻抚着他后背的长发,想了想便改口:“吓活我了。”
顾小灯抽噎道:“这还差不多!你这人命这么大,必有后福,不许说那不吉利的字,更不许想。”
顾瑾玉应了一声,到底血洗过,总觉得此时身上还有血腥戾气,握着顾小灯的腰往上掂了两把,听他在耳边惊呼便松开了。
扔在马车下的苏小鸢在这时醒转过来,呼吸一重,顾瑾玉的眼神就扫了过去,随即低头告诉揉眼睛的顾小灯:“小灯,你的故人醒了,要怎么处置,你说了算。”
顾小灯侧身看去,苏小鸢手脚被缚侧躺在地上,看到他们,便自己努力直起半身,靠着马车的车轮坐好,吃力地朝他们弯腰行半礼。
顾小灯只是看着,刚沉下去的泪光又浮了上来,顾瑾玉便摸摸他垂腰的长发:“把他绑好了,一起带去西平城也没事。”
“真的没事吗?”
“只要他安生。”顾瑾玉看一眼苏小鸢,虽是刺杀失败被擒缚,苏小鸢此时看起来却没有半分沮丧,反倒透着一股满足且解脱的气息。
他又改了口:“他会安生的。”
“我想跟小鸢说话。”顾小灯握一握他的拇指。
顾瑾玉被握得戾气尽消,眉眼柔和了下来:“我自然陪你一起的,我也问他一些事。”
顾小灯点点头,握着他那一截小指头一块去到了苏小鸢面前。
苏小鸢脸上有擦伤,模样再狼狈不过,当初圆头圆脑的小少年早被锤炼成机械无情的刺客,只是顾小灯踩着月光过来,他看他一眼,心绪便开始兜不住。
曜王府地下的偌大牢笼已经被填埋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金笼子,他也没在笼子里看到死去多年的故人。
这阵子苏小鸢夜夜做梦,总梦见自己还在顾家的广泽书院里,一抬眼就能看到顾小灯在周围看书,关云翔在周遭吃饭。
那时他十五岁,他还没杀人不眨眼,更没有自告奋勇地易容换顾小灯出去。
如果时光能倒流就好了。
顾小灯走到他眼前来蹲下,苏小鸢脸上已是遍布泪痕。
顾小灯看他无声地哭成稀里哗啦,只得抬手用袖口给他擦擦:“是哪里很痛吗?”
苏小鸢语不成调:“山卿……哥……真的是你……”
“是我。”顾小灯换只袖口擦擦,眼泪太多了,“不是你主子搞的那些倒霉孩子,我落水后没死,只是比你们少了七年时间,还是十七八岁的顾小灯。”
苏小鸢哭得更厉害了,伤心地想那自己还能叫他哥么?
“之前在你主子那里吃了亏,你暗里护过我,一事归一事,我还是要谢谢你帮过我。”顾小灯两袖都湿了,“但你今晚是来刺杀我们的,这就很吓人了……”
苏小鸢哽咽着摇头:“我……我不是来伤害你的……”
“谢谢谢谢。”顾小灯指指身边大狗一样的顾瑾玉,“那伤害他也不行啊,他跟我一样姓顾,是我家里人的。”
顾瑾玉瞳孔颤了颤,苏小鸢哽咽得语无伦次:“可若不是顾家当年执意卖你,你也不会被推到白涌山里,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他……”
顾小灯听了一会他悔恨莫及的经年魔障,等他哭到顺不过气来便问:“苏明雅派你来的?”
苏小鸢呛咳得好一会才摇头:“是苏二小姐。”
“差不多。”顾小灯回想了一下苏家那一窝子蛮不讲理的大人物,“那你知道还有多少苏家的刺客会来吗?大概有多厉害呢?”
顾瑾玉在一旁竖耳听着,心弦松泛了一些。
顾小灯问了不少事关安危的消息,待到顾瑾玉,他只问苏小鸢一件事:“苏明雅什么时候死?”
顾小灯:“……”
*
这夜两人靠在马车上过夜,顾瑾玉没从苏小鸢那问来答案有些遗憾,但顾小灯正在身边抓着他的手臂诊脉测蛊,他便把“要死也得活过那痨病鬼再说”的诡异念头抛之脑后。
顾小灯已经查完他了,似乎还是惊魂未定地抱着他的胳膊,他便觉得这夜很暖和。
顾小灯心中确实不安,抱了一会便摇摇他:“吴嗔什么时候能回来啊?长洛那头的女帝真的病得那么严重吗?”
苏小鸢方才报了一个让他头皮发麻的苏家刺客数目,从前他虽知道顾瑾玉的身份会招致暗杀,到底没亲眼见闻,今夜开眼界了。
顾瑾玉小心抚过他长发:“回都之路长,吴嗔现在才赶回长洛不久,快不了的。我还没从长洛收到女帝病情的消息,只是看刺杀的规模,或许确实病得不轻。”
女帝高鸣世无嗣,一旦有驾崩的苗头,底下的两个王女必然斗得不可开交。四王女高鸣曜是苏家人,三王女高鸣兴一早和顾瑾玉同党,皇嗣一旦开杀便从羽翼杀起,顾瑾玉的项上人头最值钱。
顾小灯这回也反应过来了,想来顾苏两派要是希冀和平,非得互杀到一方灭族为止。
他把顾瑾玉的胳膊抱得更紧了些,换来顾瑾玉小心的一记摸头:“小灯不用为我担心,行军再走六天就能到西平城,到时和其余军队、还有那个讨人嫌的顾平瀚汇合,再多的刺客也不用在意。”
“你竟然说世子哥讨嫌,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顾小灯哼了一声,又忧心忡忡地软了下来,“顾森卿,你要是以前的身体,那我一点也不怕,只是你如今有变数,便是那发作不定的蛊,我总怕有意外……要是吴嗔在那还好些。”
顾瑾玉沉默。
顾小灯以为他在认真地思考:“你看,你自己也知道有这么个变数在。”
“吴嗔不在也挺好的。”顾瑾玉却是轻声,“这样你就会担心得抱紧我的手臂了。”
“……”顾小灯松开他,抬手拍他发顶,“你这脑子!你这脑子哇!”
顾瑾玉低头来,垂着眼眸,戴着止咬器,很受用的模样。
顾小灯心软软,拍两下就又继续抱住他胳膊,想说他想做什么就会去做什么,如此时抱他手臂,纵使吴嗔此时在,他也照抱不误。
话到嘴边有些难为情,于是只抱得再牢固些。
顾瑾玉的脑子却偶尔不大好使,安静一会后,冷不丁来一句:“真想把这条胳膊砍下来送你。”
“……”顾小灯失语,“我就要长在躯干上的热乎胳膊,砍下来能有什么用?插花啊?睡觉吧你!再瞎想就滚蛋。”
“不滚。”顾瑾玉安心了,汪了两声,意为晚安。
第92章
翌日,顾小灯在顾瑾玉的外衣里醒来,天刚蒙蒙亮,他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刚阿秋一声,马车外便有暗卫首领道早。
顾小灯迷迷糊糊裹了顾瑾玉的衣服开门探头:“阿三大哥,早上好哇,这么早的天儿,树杈子去哪了呢?”
他刚醒,本就温软的声线愈发软糯,听得人想摸摸他头顶翘起的几根毛毛,首领应声时格外轻柔:“属下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主子四更天时出来了,跟着海东青不知道去了哪,现在还没回来。”
顾小灯闻言激灵起来,揉把眼拍拍脸,雄赳赳地下车去找他的病患兼大狗,刚捞着衣摆没走多远,一点天光万顷,顾瑾玉正从不远处回来,两人一见都奔向对方,顾小灯身上裹着大了许多的外衣,跑快时不慎踩出个趔趄,在扑出个四脚朝地前,被闪过来的顾瑾玉抱住了。
顾瑾玉身上有股寒气,顾小灯两手挂他脖子上去,迷茫问他从何来:“怎么这么冷哦?你夜里翻山越岭去啊?兜了一身霜露。”
顾瑾玉爱怜地整整从他身上半滑落的衣袍,低头让他挂好,耳朵在日出里红成金黄:“确实出去了一趟……小灯饿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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