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湿的泥土和活蚯蚓……”他眯眼凑近,仔细地嗅了嗅,“还有血腥味。但还是太微弱了,常人的嗅觉绝难达到如此灵敏,就算放你床下,你也只会觉着是在野外扎营的缘故。”
陆令真略一沉吟:“刚过谷雨,连下了小半月,山中湿气更重,这几日一转暖,蛇虫纷纷出洞。”
陆令从点点头:“蛇逐腥气而去,想来你这帐子被安排在这靠近林丛之处,也不是偶然。”
陆令真忽问:“方才陛下来察看之前,是否正在大帐与嫂嫂说话?”
“是,银绸说她离开时正听到上头传他去。”
“那便是了,嫂嫂尚未完全取信于相府,因而才有此一试。万幸的是猗云鼻子灵,嗅到异味闯了进来,否则真若招了蛇,后果不堪设想。”
陆令从沉默了些时,小指轻压着眉心:“你觉得是王家做的吗?”
“说不好,”陆令真思量一下,分析道,“我总觉着有些怪。王俶他……究竟是想试什么?若没有猗云这只拦路虎,真要引蛇入我帐中那也该到深夜了,到时先吵嚷开,再一层层传话到嫂嫂处,他再起身更衣过来,黄花菜都凉了,他心里早有了计较,单凭那张滴水不漏的脸,还能瞧出什么?”
陆令从缓缓道:“除了你和宁宁两个亲历者之外,事发后消息会第一个报给谁,谁就是他想要试的人。”
陆令真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今日这场意外发生的整个过程:大帐酒宴散后她与陆令从一起告退,陆书青跟着他父亲离开,她带陆书宁回到帐中,银绸在内整饬行装,鹤卫守在四周暗布下岗哨。她让陆书宁先坐在这张案几旁等一下,自己绕到屏风后询问银绸与谢竟见面的情况,没有几句话,便听得门外内侍的惊呼和急促马蹄,紧接着猗云就闯入帐中,鹤卫自然是以保护主子安全为第一要务,因此迅速跟了进来,而没拦住神驹的内侍们则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冲去大帐,报信给——
“是陛下。”陆令真怔住,轻声下结论。
陆令从未置可否,只是深深地盯着那坛上的漆光。静一时,陆书青从屏风后转出来,小声请示:“爹,姑姑,我去瞧瞧猗云。”
“别带她走远,”陆令从回神,“让鹤卫跟着。”
陆书青应下,掀帘出去,猗云就被拴在离帐不远的马桩旁。方才当着群臣的面陆令从斥过她几句,此时正心有委屈,不忿地前后摆动着两只耳朵。
他走近来到她的面前,猗云的身量还是要比他高不少,因此过去几年陆书青已经习惯了这样仰着脸和她交流。
“乖,我知道你是怕宁宁有危险,”他轻拉了一下辔头,猗云便不情不愿地把脑袋底下来一点让他摸着,听他说悄悄话,“爹没有生你的气,在人前少不得要那么说,他若不先表态,叔父只会责你更重。当然无论如何他训你都不对,我已经替你批评过他了。”
猗云自然没法验证陆书青是不是真的去批评了他爹,但她一向最吃小主人温和亲昵的这一套,示好效果极佳,当即也别别扭扭地用立了大功的鼻子拱了拱他的手。
“好啦,”陆书青把脸凑上去和她贴住,笑道,“我们明儿上山去,跑个痛快。”
谢竟猛地睁开眼,在被中簌簌发着抖,冷汗把发丝浸透了黏在脸颊上。他又一次梦到了过去三年中重复过的很多次的场景:他通身缟素,踽踽独行,身后是紫金山皇陵漫长蜿蜒的神道,眼前则无穷无尽,唯有一点不同——这次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是为谁扶柩——怀中那块灵位上的姓氏,是“陆”。
他定在枕上,长出一口气以图宁神,但梦中窒息般的惧意,还是让他久久余悸。“陆”字对他而言何止是普通的姓氏?他的夫君,他的儿女,他的妹妹,任谁的名字出现在那个神主上都会要了他的命。谢竟只能暗示自己,陆书宁现下安然无恙地在她姑姑身侧睡着,有鹤卫和亲人们保护,毫发未损,他明日起身便能再看到她。
他不是崔淑世,陆书宁也不是阿篁,他们从来不曾阴阳相隔,未来几十年的岁月里也绝不会阴阳相隔。
崔淑世最后那死水无澜的注视实在让他心惊。无需怀疑的是,阿篁绝不是像王家对外宣称的那样因病而亡的,但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崔淑世在面对“女儿早夭”时,流露出来的是如此诡异的平静和怪诞的漠然?
慢慢喘息平复下来,谢竟抓起床头的中衣,胡乱擦了把汗。鹤卫将大致经过向他复述了一遍,但没有太多细节,他没法从陆令真帐中发生的事情来推断,只能从他自己当时身处的大帐着手。
他闭上眼回忆那一幕。可以确定的是,听到侍卫说出“冲撞了小郡主”时,在场所有人的本能反应均是程度不同的诧异,据他观察崔淑世最轻而陆令章最重,前者心中早有预设所以事事在料,因此只抬了抬眼帘;而后者的身体下意识前倾,反应作不得假。至于王家父子两人,则是疑惑多过愕然。
很快这诸般情绪都被掩盖过去,下一刻三个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了他身上,显而易见,为了观察他听到亲女遇险时的反应。而陆令章……陆令章却看向了王俶。
他为什么要看王俶?是一种对“是否计划有变”的确认,还是一种对“何故有此一事”的质询?
营中人多眼杂,谢竟根本找不到机会与陆令从讨论这些事情,只能将疑惑权且放在心中,按下不表。第二日起来还是照旧鞍前马后跟着王俶,只是借久不骑马缰绳勒破了手为由,用绷带将被自己掐出血口子的右掌包了起来,免得王俶起疑。
接下来几日一切如常,皇帝白天行猎晚上分着拨宴群臣,昭王殿下也就把这次春猎当作是与久未相处的儿女增进感情的机会,将世子与郡主带在身边亲授骑射,倒也时时能听见笑语声。
回銮的日子定在四月初二,天却一早阴了脸,御驾开拔还不到半个时辰便春雷滚滚,泼下大雨来,山中道滑泥泞,实在不便前行,只好原地等候。
谢竟原本坐在车内补眠,却忽听外面随从通传道:“谢大人,大公子请您下车一叙。”
这随从也毫不避讳自己是王家派来的,口称“大公子”,指的自然也就是王俶的长子。
王契牵着马撑着伞站在车旁,见谢竟探身出来,略微颔首一礼。他与相府其他人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不像他父亲那般直白的阴鸷,也不似他兄弟那副无赖的混世嘴脸,反倒是最接近士子文人的端方模样。
谢竟不解王契为何一定要让他下车说话,但对方毫不退让,他也只得照做。
“前日谢大人取回帐中细读的那份平江知府上的奏折,父亲说要核个数,暂且一用,过后再给谢大人送回来。”
他始终礼节性地朝谢竟笑着,但谢竟闻言心中瞬间咯噔一声,自知这里面必有说法。
他清楚记得自己读完那份奏疏后,就是唤来方才那名通报的侍从,让他送回王俶帐中,然而此刻王契这样若无其事地来问,便证明醉翁之意不在酒,奏折只是个幌子,他说谢竟没还那天王老子来了谢竟也是没还。所以谢竟索性不多费口舌,只道:
“这些日子事多繁杂,我读完许是随手一搁,寻不着了。只是内容字句我还全记着,王公子若信得过我,不如待我现默出来,再给相爷送去?”
王契只不疾不徐道:“我自然是一千一万个信得过谢大人,只是那奏疏原件上有陛下御笔朱批,却是不方便随意佚失的。谢大人是能默章句,可总不能连陛下手迹也一并默出来罢?”
谢竟朝他眼中盯了半晌,开口:“真若如此,那实在是我的大罪过了。该如何弥补,还请王公子不吝赐教。”
王契只作看不到他眼底的不霁,从善如流道:“宫人们还留在营中收拾打扫各帐,想来活计也还没做完。谢大人不若亲自回去一趟,回您帐中仔细找找,指不定就寻着了呢?”
谢竟顿了顿,道了一声“是”,转身要上车,却被王契不由分说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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