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二七.一
景裕五年六月十四,天子骤崩。
没有后嗣,也未立遗诏,顿时群臣无首,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虽然一切尚未过明路,但是朝野却已心照不宣,将这一场政变的发动者——昭王的谕令,看作是最高指示。
金陵之外,长江边的流血冲突并没有持续多久,郑骁并儿女一起接管了淮阳守军;李岐率领虎师与京畿军押送张延、程炆回到城中;谢浚则带着宣室去城郊接应陆书宁与银绸等人,以防再次生变。
陆令从命人直接将张延带到了神龙殿上。
太初宫这几日被崔济世带领羽林卫控制,大殿的内监宫人早就全被看守起来,铜门推开,密布乌云中漏出几缕稀薄的日光,吝啬地洒在地面,洒在张延的脚边。
他没有跪,陆令从与谢竟也没有强迫他跪。
空阔的大殿中只有三个人,显得彼此之间疏远寥落。张延立在龙椅下的玉阶前,背对谢竟,而陆令从挡在他们之中,横刀腰间,手始终按在鞘上。
谢竟仰起脸看着雕龙画凤的横梁,轻声道:“我十六岁上殿廷试,便是在此处第一回与您相见,老师称我有‘书生骨相,将帅襟怀’。我那时不识天高地厚,不觉谬赞惶恐,只觉我为明珠,而老师恰有慧眼。”
张延无动于衷地听着,谢竟问:“老师,您不记得了么?”
静默良久,张延只道:“是你不记得了。”
“你第一回见我分明是在建宁十二年的正月,是你不记得了。”
谢竟与陆令从听到这个时间,俱是一愣。
张延从阶下转回身,逆着光直视谢竟:“建宁十二年正月十五,你在兰陵萧氏的宅邸附近偶遇一个妇人,她出入受限,你便替她传递了一封家书。”
谢竟看不清他的面容,往事在脑海中沉沉浮浮,穿过遥远的年月来到他的眼前。张延不是在信口开河。那年他来金陵过年,除了入西宫给吴氏请安、见到陆令从之外,确实在上元时节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事隔二十年,谢竟只能想起一些零星片段。那名妇人央求萧府家丁帮她送一封信,然而家丁态度强硬,似乎是不允许任何纸页书信被送出萧府。妇人哀求可怜,在佳节欢声之中格外刺耳。
他路过看见,想当然便上前去说,夫人不必担心,我过目成诵,您只把信给我读一遍,再告诉我送给何人,我能一字不漏地去背给他听。
萧府家丁见他衣饰不凡,自知开罪不起,便只能勉强同意。妇人给他看了信的内容,又指了地方,对他千恩万谢,嘱咐他务要传达。
后面的事情谢竟便已不记得,但无非就是按照妇人给的地点,帮过这个忙也便完了。这于他而言实在是举手之劳,太小的一件事,所以从来都不曾放在过心上。
张延见他沉默下来,苦苦思索,只是话锋一转:“陆令章那小儿不知当年军械案的始末,你们两位,想来是都知晓了?”
谢竟刚要下意识点头,陆令从却忽然道:“不全。”
他定定盯住张延的双眼:“我们不知那些东宫旧臣的家眷——也就是您和您昔日同僚的至亲们,最后是什么结局。”
张延与他视线相接,在那一瞬间流露出真真切切的恨意:“你自己就姓陆,长于天家之手,猜不到么?”
他冷道:“当日军械案事败,萧太后被囚,兰陵萧氏自知大势已去,为了报复东宫旧臣临阵倒戈向先帝之仇,便要将我们在萧府作为人质圈禁了十几年的至亲们带出城外,全部杀死。”
“离京途中,丁钰丁鉴姐弟伺机逃了出来,又顺路救了钟兆,三人寻回城中,才将兰陵萧氏的打算告知我们。于是我们去找先帝,希望他能按照当初的承诺,出兵援救那些老弱妇孺。”
他审视着陆令从:“令尊是什么样本性,想必昭王再清楚不过。他本来就有以亲人为质继续控制我们、好与士族抗衡的心思,又兼有王氏崔氏为了一己私利、从旁怂恿——所以他不闻不问,紧闭这神龙殿的大门,连见都不见我们一面。”
“最后,”他顿了顿,“兰陵萧氏将我们的亲眷带往城西一座仓库,锁了整整七日。”
“待我们终于找到时,只剩下一百多具被活活饿死的骸骨 。”
虽然心中已有预感,但陆令从和谢竟还是不由自主地一滞,喉间发堵。
“萧太后掌权末期,其实已察觉了先帝的异心,开始着手谋划。往昔每到年关下,萧府会放我们与亲眷见上一面,然而为防内事泄露,建宁十二年的新岁,萧府不再允许任何人质出入,更不必提传递书信。”
张延语气漠然,像在讲一件与他毫无关系的事情:“那年上元夜里,你敲开张府的大门、背给我听的,是亡妻给我的最后一封家书。”
谢竟木立在原地,他想起萧太后遗物中的名单上,“詹事张延,妻邓氏”这一行简简单单的字;他想起当初每一回与同年聚于太傅府上,到席散时都是张延孤身送出来,把他们一个个送走;他想起官场前辈一直口耳相称的——太傅鳏居多年,其悼怀亡妻之切,实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在那一瞬间,谢竟忽然就完全明白了当日张延为什么会问他,陆令从到底是“救不了”谢家,还是“不想救”谢家。
张延有过太过惨痛的切身体会,太深知天家骨子里的凉薄趋利,所以丝毫不会信任谢竟与陆令从多年的所谓“恩爱”。
“至亲亡故后,当年大多数东宫旧臣都意志消沉,有的径直辞官返乡。大家出身乡野,早岁寒窗苦读时连口饭都吃不上,又要拿什么去跟先帝讨要说法?”
“有不少反抗激烈者,何诰死了女儿,许奕和丁援都死了妻子,钟瑞死了母亲……但是反抗没有用,他们在先帝和众士族眼里,与蝼蚁没有区别。于是一朝左迁,各自流落千里。我与程炆咽不下这口气,便与遭贬的同僚们商议,暗自经营,以图来日一雪耻恨。”
“我假作顺服先帝,事事处处听从他驱使,替他周旋于王氏与崔氏之间;程炆故意犯事被罢免,几年后,淮阳郡守致仕,我便启奏先帝,让他去补了那个缺位。”
“丁援和钟瑞皆死在贬谪路上,我只能收容了那三个少年。我将丁钰送入吴家汤山别业,留心鸣鸾殿和昭王的消息;又把丁鉴送入他父亲北大营的旧部麾下,在行伍中历练;钟兆主动净了身,进入太初宫,靠着脑子灵光,没多久就深得先帝倚重。”
张延说到此处,讥诮地看了陆令从一眼:“甚至还受到了昭王的信任。”
陆令从听他此言,瞬间想起贞祐七年,他和谢竟第一回在汤山经历的行刺。
那次的起因,是他对先帝随口提及自己想要行猎,而当时御前只有两个内监,其中之一便是钟兆。
陆令从当年托付钟兆帮他细查另外那名内监的底细,而钟兆回复给他的结果,则是此人将消息透露给了宫里的“主子”,再由这个“主子”联络许奕等人,布下暗局,刺杀昭王。
现在想来——那个一直隐身宫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所谓“主子”,根本就是钟兆自己。这场戏里,钟兆从头到尾不过是在贼喊捉贼,来混淆他的视听,放松他的警惕!
陆令从心道,他实在太蠢了,他当年一直以为这位手眼通天的“主子”必定如先帝太后一样身居高位,却完全忽略了太初宫内,什么人最多、最不起眼、最出入自由而不引人生疑、最能耳听四路眼观八方!
那最底层的、不被当成人看的千万内监宫女,才是真正无所不知,事事在料。
“所以,”疲惫让陆令从嗓音有些沙哑,“你与钟兆、丁家姐弟等人联手,分别策划了对我和对青儿的两次刺杀。”
张延冷哼一下:“就在谢之无三元及第后没几日,先帝召我入宫,私下问我,若将新科状元赐婚给昭王,是否能够一举两得,同时拉昭王府和陈郡谢氏入局。”
他对陆令从寒声道:“杀了你,先帝自然再没什么赐婚的必要;杀了陆书青,一来除去了‘嘉瑞’,先帝不会因此而更倾向于传位昭王府,二来你们夫妻离心丧子,也难以再在一起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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