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日谢竟水米未进,嘴唇干裂,喉咙吞咽也不畅。他在昏睡之中仍紧锁着眉,因身体滚烫不适,煎熬地在陆令从怀里挣扎着。
“别怕,我们在家里,都过去了,”陆令从紧紧贴着谢竟的脸,在他耳边低道,“那些事情都结束了。”
他略低下头,吻在谢竟眉心蹙起的川字上,在两扇眼睑,在鼻尖。他拥有一位容色绝殊的王妃,也许在秦淮春他多看谢竟几眼只是因为他的美丽,时间太久了,陆令从已经记不清当时的想法。
给他们赐婚的先帝死了,没有人会再强扭瓜藤、逼迫他们长厢厮守,可他们也的的确确再分不开了。
如果这是一场错误的婚姻,如果婚姻的最初充满了佻达、欲念、始于食色的本性,那么为什么不能让它的结束同样轻描淡写,为什么要用最纷乱难理、沉重肃穆的“情”字将它填满,当断不断?
陆令从的吻就停在鼻尖,没有继续往下。他想起谢竟对他抱怨,说刚成婚时无论他们亲近还是同房,陆令从都从来不主动去吻他的双唇。所以陆令从才会暗自决定,每一回与谢竟唇齿相接,都一定要让他清楚地记着,记着这不是陆令从予他的施舍,而是他的特权。只要谢竟全都记着,就会知道他想要多少吻,就可以要多少。
他又附到谢竟耳畔,反复碎语,叫着他的表字“之无”。
谢竟很明显对这种呼唤有所反应,不安地动了动身子,领口散开,露出那枚银质的香匣。
陆令从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将谢竟轻放回枕上,走到镜台前,找出了一把小金剪。他知道他亏欠谢竟一次光明正大、两厢情愿的结发之礼。
但他只来得及用这种方式补偿。
陆令从一面分别从两人发梢各剪下一小绺,一面继续道:“哥哥必须得走了。我不晓得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还能不能再见。但那些都不要紧了,我只要你活下去。记得谢大人是怎么说的吗?无论什么时候,你先要活下去。他们在天上看着你,我在人间看着你。”
然后他有些笨拙地把发绺整理到一处,想了想,收进中衣内层另缝上去的口袋里。
成婚当晚谢竟结的那一缕发,是他们生时不离的盟誓;此时此夜陆令从结的这一缕发,是他们死后不弃的凭据。
以发为证,天地可鉴。
侍女已经将他的行装收拾妥当,陆令从换了身轻便易行的窄袖圆领,腰带用“长毋相忘”的银带钩系起来,将几日前谢竟塞给他的那块白璧挂上去。
随即他走到桌旁,提笔写了数行字,吹干墨迹,把纸页折起来,塞到了谢竟的枕头下面。
做完这一切,陆令从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谢竟,旋即转身,大步流星出了房门。
周伯已经候在外间:“殿下,李将军有封信来。”
陆令从接过,就见李岐在信上道,侥幸生还的谢浚已经由吴家安排送往城外,钟兆也已经被控制起来,悄悄带出宫。虎师的三千人马如今就屯驻在江畔,只等候昭王前去会合,共往淮北进发。
他把信收进袖中,向周伯简短道:“这便走了。”
周伯亦不多言,他在昭王府十多年,眼看着这位主子长大成人,从兄长到夫君到父亲。只要是陆令从决定好的事,便由着他去做就是了。
他只问:“现在为殿下牵来猗云么?”
陆令从却摇头,一路大步走向前院,从偏门转入马厩。猗云有独属于她自己的马槽,几乎是在陆令从现身的一瞬间她就凑到近前来,摩拳擦掌,等待着他像许许多多个往日一样,把她牵出槽枥之外,亲昵一番,然后共乘自由自在的疾风出门去。
然而这一回,陆令从却略过她,挑选了一匹更加年轻的白马。
猗云瞪着明亮的眸子,驯顺却又委屈地看他,陆令从解释道:“好姑娘,这一去千里,生死未卜,我不舍得带你上路。你留在金陵陪着他们,与全家一起平平安安的,好么?”
猗云不高不低地嘶鸣了一声,不知是在嗔怪他的擅作主张,还是在向他道“一路顺风”。
陆令从却只是摸着她的鬃毛笑了笑,再不盘桓,跨上另一匹白马,挟着寒意奔出昭王府的大门,头也不回地向着金陵城外离去。
回忆
第109章 二六.二
谢竟醒过来时,已经到了腊月的尾梢,贞祐十七年都快过尽了。
连日风寒高热,算得他这辈子生过最重的一场病,将近二十日才勉强能从枕上起身,在床头靠一靠。然而他人醒了心却没醒,从早到晚对着一片虚空发怔,寡言少语。银绸看得心惊,仿佛回到了他刚生下陆书青的那段浑浑噩噩的时日。
陆书青记挂母亲,晚上想陪在他身边,谢竟就搂着他睡,也没有问陆令从去了哪里;陆书宁跑过来要他抱,谢竟就抱她在臂弯中,两个人彼此静静的,消磨过大半日。
陆令从连夜出京,带领三千人马前往淮北平叛的事情甫一传开,立刻掀起轩然大波。朝臣视己身与王府关系的远近,意见大致可以分为两派:反对者认为昭王不忠不孝,未等到先帝丧仪结束就抛下孝子之责远走不说,更是越过兵部蓄养私军,简直包藏祸心;赞成者却说淮北流乱数月不止,昭王是为国分忧,为百事缠身的天子分忧,即便不是无可指摘,却也不必苛责。
最初两种声音算势均力敌,然而时间推移,这支横空出世的“虎师”势如破竹,不仅迅速平定了叛乱,还将各路鱼龙混杂的叛军收编入伍,人数眼看着一天天壮大起来,更得到了淮水北岸诸州郡官民的一片谢恩之声。
到这个地步,若再以“乱党”之名治罪,朝廷恐怕也下不来台。
再加上新帝登基,正该是安抚内外、收买人心、力图求稳的时候,最终便由陆令章出面,下诏赐昭王虎符,象征性地拨了些军费,甚至还给昭王生母吴太妃上了徽号以示嘉奖——总之,算是在明面上首肯了虎师建制的合法性。
但这并不代表京中的昭王府就能风平浪静。
谢竟被丹书铁券赦成了无罪之身,按理说行动应当自由。然而羽林卫得了王家授意,以谢竟一朝被废、不再有资格以王妃身份居住在昭王府为由,几次三番找上门来,打着“替昭王殿下肃清门户”的旗号,欲强行将他赶走。
一连数回,都是周伯和银绸带着家丁,把纷争挡在前厅之外,对内院则瞒得严严实实。他们既不想让身为世子的陆书青直面权斗、引火烧身,更不想让谢竟为此徒添忧思。
而当陆令真趁着举哀的间隙、偷空来到昭王府时,便正遇上这一幕。
任凭为首那名校尉如何威胁、恐吓,周伯只是面不改色地叉手站在阶前,身后家丁执刀肃立,半步不让。
陆令真冷眼看了片刻,忽抬足一脚把挡在她前面的士卒踹飞出去,随即拨开众人大步上前,抽出收在袖中的鞭子扬手就是两下,狠狠抽在那校尉背后。
那校尉吃痛摔到一边,又惊又怒地骂了一声,转脸却见陆令真居高临下睨着他,顿时愣了,结巴道:“长公主?!您、您怎么来了……”
“你问我?”陆令真寒生生一笑,“你哪里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问我?金陵城中天子脚下,姑奶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轮得到你这狗仗人势的货色来多嘴!”
她目光如炬,将在场的羽林卫将官挨个儿扫了一回,厉声道:“你们是什么东西,焉敢在王府门前聒噪作乱?若这差事当得不耐烦了,不要想这颗脑袋了,只管来找我,咱们且有的细细计较!”
这京城里的一颗煞星,性子上来骄横如火,连新帝都得敬让她三分,又是昭王这个“功臣”的亲妹妹,羽林卫早对她威名有所耳闻。且若当街顶撞长公主,只怕会惹人非议,回去亦难向相府交差。
他们当即也不敢再触陆令真的霉头,忙不迭地叩首告罪,灰溜溜地一径走了。
周伯长出一口气,迎上来向陆令真行礼:“今日亏得长公主解围,否则不知还要饶舌多久。王妃在内院歇着呢,只还请公主消消气,多少收敛些怒容,莫教王妃看出端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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