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午睡还没醒么?”
“天冷,”陆令真随口道,“上了年纪,总会觉多些。你从国子监过来?”
“嗯。刚散学。”
陆令真听他声气似乎也有点恹恹,转脸问:“怎么了?老张头批你了?”
陆书青摇头:“没有。张太傅从不训斥我的。”
“也是,”陆令真悻悻道,“看着你这张脸,谁还舍得对你说重话。”
随即又问:“那是为什么?说一说嘛,和我还怕什么?心事都在脸上写着呢。”
陆书青忽然一笑,道:“从前父王也总说母亲,心里藏不住事,都在脸上写着。”
陆令真嗤笑一声:“那是对着你爹,他才不藏。对上外人你瞧,他恨不能脸上一件,口中一件,心里再一件。”
“确实,”陆书青耸耸肩,“我其实是因为今日……无意间听到了些话。”
他接着认真地解释:“我知道背后听人不对。”
陆令真哭笑不得地搂一把他的肩:“说吧乖儿,回去给孔圣人叩三个头,也便是了。”
“有两个同窗议论,说若是没有我,外祖家当年也许就不致遭祸。”
陆令真一怔,没料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也没料到这是会从国子监的生员们口中讲出来的一番话。
她道:“哪个不怕掉脑袋的,这样的胡言乱语也讲得?”
陆书青抬起眼来看着她:“他们措辞隐晦,原是与我休戚相关,我才听出来的。”
陆令真转过身,扳住他的小脸。陆书青颊边有一点未褪的婴儿肥,雪白的皮肤稍一用力便能掐出个红印子来,双眸却沉静地瞪着,眼神不像个安生驯良的孩子。
“那你是为这话扰心?你觉得他们说的是真的?”
谢家遭变故的时候陆书青才九岁,又自小长在深宅,由昭王与王妃手把手亲自教养,没进过私塾学堂更没有过同窗,所以并不清楚他的家庭其实从始至终都是外人的谈资。
而这三年里没了双亲时时庇护,跟着张太傅出入群臣士子之间,陆令真又隔三差五带他到处玩,这才有机会见识各色人等。
陆书青不是没有听过有关他或者是他家的风言风语、明嘲暗讽,但他一贯多听少说,父亲就算偶尔会调侃他太过文静像个闷葫芦,却也从没强迫他改了这性子,毕竟祸从口出,常在宫禁行走更是如此。
关于当年事,他唯一坚信且能够确认的,只有一件——外祖一家担的是欲加之罪,枉送性命。其余的细节他一概不知,包括父母的谋算与权衡,以及他最没法想明白的“为什么”。
王府与谢家在贞祐年间一直过从甚密,陆书青没少在乌衣巷那座前后四进的宅院内消磨时间,甚至连名字都是外公给他取的。哪怕今上登基后无人再敢提起罪臣谢氏一族,但陆书青眼明心亮,也实在知道自己的外公与舅舅是如何恭谨守礼,一心为国。
重要的不是他们有没有那个不臣之心,而是他们就算真有,身为手无实权的言官,也没能力翻出什么大风大浪。
所以到底为什么?罪从“欲加”而来,那欲加的“欲”又从何而来?
陆书青得承认今日那两个同窗的话给了他新的思路。
纵使再年幼温吞,陆书青到底是在他八面玲珑的爹和剔透心思的娘身边耳濡目染多年,旁人对他是好是赖、真心还是假意,他自己都有数。
因此陆书青一直都知道,他的祖父——也就是三年前驾崩的先帝,对他的宠爱、殊遇和看重,不仅远远超过了对他父亲,更是几乎超过了对他嫡出的叔父。
这是当年京中人尽皆知、心照不宣的公认事实。就算陆令从与先帝关系疏离紧张,而谢竟更不是个讨天家欢心的乖顺王妃,陆书青却始终享受着比一个稚子所应得的更为过分的娇宠和怜爱。
这一切始自陆书青出世那一天。他不是足月而生,也不像他的妹妹那样生在王府,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机缘偶然,他母亲是在宫中空置已久的九华殿诞下的他。
而立国以降一共有两位天子生于九华殿,一位是开创治世基业的高宗皇帝,另一位就是他的祖父。
陆书青猜测,祖父最初对他的青眼,兴许就来源于这一点冥冥之中的巧合。他在寅时出生,清晨红霞满天,云开风驻,又是个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再加上皇长孙与昭王嫡长子的身份,分明是向世人彰示他的显贵与福相。
而他本身也足够争气。满一岁抓周时,祖父在旁随手解了个闲章丢在桌上,据母亲说他简直是无师自通,快准稳直接从一桌琳琅满目的物件儿里面把这印章抓了出来,咯咯笑着捧在嘴里啃,逗得龙颜大悦。
随后年纪渐长,他性子又乖又软,知书识礼,本也就讨人喜欢,最要紧是自幼随他爹习武,正迎合了先帝喜好,于是更对他百般宠爱,风头已然完全盖过父辈。
一直到发生变故前的最后几年,山雨欲来,京城内外其实就颇有过流言,天子极有可能因宠信皇孙而传位于昭王,甚至越过子辈,直接传位给皇孙。
也即,不管以上哪一种情况,这江山迟早有一日都要落进他手里,而他的生身母亲——如自己受祖父偏宠一般,受尽父亲专宠的母亲,便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后谢家满门自然一荣俱荣,位极人臣。
但是从前人们说起的仅是“母凭子贵”。
今日听了那些闲言,陆书青忽然想到“子贵母死”。
谢家旧宅的正堂前供了百年的那枚丹书铁券,也就是俗称的免死金牌,是因为祖上有开国建元之功,故而得了太宗亲赐。
虽然真在满门抄斩的命令下,免死金牌有没有用、用在谁身上,不过只是上位者一句话,但总之结果就是,昭王妃——仅仅他一个人——因为“诞育皇孙有功”再加上丹书铁券的荫庇,没有被押上刑场。
谢家问斩当日陆书青被锁在了家中,和他妹妹惶惶然守在一处,从天明等到午时三刻再等到更深露重,大雨却始终不息。直到夜半,父亲将面无血色、浑身滚烫的母亲带回王府,却甚至不及守到他醒来便又匆匆离去,连夜出城点兵。
一走就是数月。
任哪个做儿女的都没办法接受父母忽然走到这般境地,从如胶似漆骤变为生死不容。谢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陆令从亲自废黜后昭告天下,逐出金陵。
伤寒不退心悸梦魇,谢竟在榻上病了足足一月才能起得来身,其间宫中来驱赶的人数次被王府家丁挡了回去,在僵持到一触即发的境地时,谢竟下了床,带着简单的行装,抱着陆书宁,一步一步自己走出了昭王府。
那是陆书青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陆令从回京几乎已经是半年之后。在陆书青的认知中,父亲一向是笑语迎人,负责在母亲唱白脸时跟在后面唱红脸,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他和妹妹百依百顺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
到很久之后陆书青才明白,当夜父亲如果不走,母亲可能连那一个月的病都没法留在王府养,而父亲走得越远、在“抛弃”他获罪的王妃时越绝情,母亲出京的路才走得越安稳。
但父亲却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陆书青只看到书房的灯亮了整宿。
“倒未必一定是真的,我只是想,”陆书青拨弄着衣襟前的穗子,喃喃道,“若我没有讨了祖父喜欢,或者我娘压根儿就没生下我,便也不致将外公家推到那样的风口浪尖。”
陆令真与陆书青不太像——他们都像了各自的母亲——但毕竟是嫡亲姑侄,神态间还是颇有几分肖似。
“你觉得你娘在有了你的时候,在悉心教养你的时候,在眼看着你受父皇抬举、又听到坊间流言的时候,心里难道没有思量过后果吗?”
陆书青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一定想过,可是就算想过,他也不会改变什么——至少不会让我改变什么。”
陆令真顺着他的话说道:“他不会让你改变什么,是因为在他眼里那些全部都比不上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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