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契说:“弟妹所言不错,即便不能接手也一定要设法清剿,别让陛下以此做人情,顺水推舟送给了昭王府。我听闻那些人是长公主养在金陵的亲卫,从前既然秘而不宣,想来是准备当作死士用的。”
“这样一支队伍,留在京中比放在塞外麻烦,到了陆令从手里,比留在京中更麻烦。”王俶沉吟些时,忽对崔淑世道:“你兄弟如今还在禁军当差么?”
崔淑世立刻应道:“妾的三弟济世如今任羽林外参军,其余便没有在军中的了。”
王俶点点头,道:“不如另辟蹊径,欲取姑予,打着慰劳的旗号把他们充了公,先编入羽林卫中,到时候再调动便好办多了。叫你三弟留个心眼,准备着罢。”
王奚听到此处,不忿道:“父亲,上月拔擢的右散骑常侍,也是她崔家的子侄!”
崔淑世冷冷一瞥王奚,呛道:“你若不服气大可亲自找人去试试高下,我那堂兄虽不是大才,武艺却也在我之上。哟,我倒忘了,二公子如今能打得过我不能?”
王奚瞪她一记,不吭声了。
正因王俶不在乎她与王奚是否和睦,崔淑世才敢这么横。王契有嫡子,王俶也不指望王奚来传宗接代,因此对作为“谋臣”的二儿媳十分纵容,只要她足够忠慧,并不强求她留夫妻情面。
于是她趁王俶厌烦不想理睬次子、幕僚们尴尬被迫旁观相府家事之际,又去留意谢竟神色。
还是无动于衷。
直到王俶放大家各自散去,崔淑世觑得左右无人,在出府途中追上谢竟,扯住衣袖,才迫使他停下来:“你……”
谢竟的双瞳根本没有聚焦,像一具提线木偶立在阶上,散漫地、冰冷地盯着前方的砖石,别说听见崔淑世唤他,恐怕连周身有人都全然感知不到。
崔淑世无奈,只得吩咐身后侍女:“送谢大人从后门回去。”
谢竟登车回府再进屋的途中,连半个字都没说,视线长久凝固在虚空中的某一处,过了很久,才受惊般眨一下眼睛。这与他平日的情态其实并无太大差别,以至于下人根本不曾察觉异样。
房门刚在身后合上,一张纸片便轻飘飘地从他头顶屋檐上落下来。这是谢浚惯用的机关,只有依照谢竟的身量、推门和迈步的习惯,才能触动。
谢竟低头,直直去看纸上内容。
墨痕尚新,字迹草草,却瞬间把谢竟空悬的心攫回此时此地,然后毫不留情地一把掼到地上,血肉烂碎。
“万望小叔与殿下节哀,大事谋定,方可为长公主报仇。”
谢浚能够直接联系到宣室,而被宣室证实过的消息,几乎不会有作假与谬误。
谢竟六神无主地站在原地,怔了有一辈子那么长,然后猛地扑向角落里的高大立镜,踮起脚尖想要打开那扇通往暗室的门,他要找到陆令从,他需要和陆令从待在一起。
然而正逢汛期此路不通,早些时镜框就上了锁,一时半刻根本打不开,谢竟就拿头去撞,撞了几下天旋地转,骤然一个激灵,通身冷汗倒流。见到陆令从又能怎么样?有什么用?他们待在一起,那又能怎么样?
什么也改变不了。
谢竟现在毫不怀疑自己前世必定死有余辜,否则他真不知究竟什么罪孽、什么血债,才能让他今生一回又一回遭如此天谴!
他思绪错乱,站不稳坐不下,像患了癔症一样来回在房中走动,仿佛一旦停止脚底就有火苗燎烧。眼前一阵阵发黑,不是久坐忽起后的晕眩,却是乾坤在他周身颠倒错乱,而他发现他竟想到死。
谢竟竭尽全力在脑海中搜索,愕然发觉自己抓不到一点点求生的欲望,并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行,他做不到。过去灿烂的、明媚的一幕幕清晰地刻在记忆中,可他没办法从其中嚼出快乐。
在谢家满门抄斩的那一刻、在带着陆书宁离开昭王府的那一刻、在汤山让陆书青先走的那一刻,他不是没有动摇过,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字。可这一瞬间令他惊恐的是,甚至拼命去想两个孩子都难以使他重新燃起对“活”的渴望。孩子们不是没有过过失去母亲的日子,陆令从会把他们照顾得很好,还有吴太妃、银绸,他们不会缺少关怀与爱,金陵城里纯善、聪慧、娴静的闺秀有千千万,随便谁都可以做孩子们称职得体的后母……谢竟恍惚意识到他居然毫不介意。
在死里他只想到死。
案上瓷瓶中插着新采的芍药,花瓣还饱含露水,秾丽欲滴。谢竟探手轻轻一触,带着恐惊天上人的小心,像是抚过少女陆令真那娇嫩、光艳、粲若朝阳的脸庞。
他忽觉面上滚热,烈焰滔滔顺着颧骨、双颊、腮边淌落下来,将他被时岁厚待的容颜一斧凿穿,分崩离析。下意识抹开去,掌心却是触目惊心的赤红,谢竟缓缓抬起头看向镜中——
两道血泪。
王氏手一松,指间奏折掉在案头,发出“嗒”一声轻响。
她胡乱指了阶前一个宫人:“你,你去,去鸣鸾殿……”
然后她的手顿在空中,嘴唇分着,如被施了定身术,在殿上足足愣了半晌。
宫人等得惶恐,不得已恭顺地出声提醒:“……太后?”
王氏的手蓦地摔回膝上,她木然摇了摇头:“不,无事,你下去罢。”
陆令章默然旁观着母亲的面色举止,这时才吩咐:“传朕旨意,长公主之事须瞒住鸣鸾殿,宫中若有流言,格杀勿论。”
甚至没听他说完这句话,王氏已经站起身来,逃也似地快步迈出大殿,却在殿门之下正与陆令从打了个照面。
陆令从没料到会迎头撞见太后,却看她悚然一惊,用他生平从未见过的眼神——杂糅了快意、恻隐和物伤其类的怪诞——深深一望他,随即便匆匆离去。
然而他未及多想,只是问陆令章:“是军报么?鹤卫走到什么地方了?”
陆令章深吸一口气,遣退了殿内伺候的内监,走至陆令从身前,同他面对面。他的哥哥身量很高,颀长、挺拔,他从小习惯了仰视对方,到今仍须如此。
“我知晓皇兄不相信公文奏折这些纸上的东西。”他说,然后回眸示意了一下。
陆令从看到帘外随之走出一人,腿上带伤,面色憔悴,正是陆令真的副将、鹤卫的首领之一。
“所以我让谢浚把他带进宫里来,有些事情,或许他亲口告诉皇兄才合适。”
陆令从用锋利如鹰般的目光盯住他:“你们已经回来了,怎么不去王府复命?公主呢?”
副将为难地看了一眼陆令章,后者无奈地移开视线,示意他说他该说的。
“殿下应当已经看过了那封假托王妃之名、送给长公主的手书了?”
陆令从闻言一愣:“我听宣室说何大人察觉异样后立刻派了人去追回长公主,怎么,你们没遇上斥候?”
副将缓缓摇了摇头:“晚了一步,信使被丁鉴扣住了。”
“丁鉴?他不是已经撤兵了?”
副将艰涩地解释:“……鹤卫行至无定河畔,发现丁鉴领兵往雍州方向回转,长公主恐城内兵力不足,便让奉何大人之命随行护送我们的雍州军先行返回,鹤卫随后支援,以防万一。”
“但是丁鉴的目标不是雍州,甚至不是鹤卫,而是……长公主。发现这一点时,我们已经被困在山上,公主命我们从北面先逃,她自己去南面会丁鉴。漠北援军在我们刚刚出山就赶到了,只差一点,若非公主第一时间将我们支走,鹤卫可能……全都回不来。”
“后来何大人打听到,漠北之所以会再派兵增援,是因为丁鉴立了军令状,定会将长公主……”副将说不出那几个字,只是哽咽道,“是公主救了我们。”
“鹤卫、何大人带着守军、雍州城父老百姓,在无定河一带找了五天……还是未能找到长公主遗骨。我们不敢再耽搁,只得动身回京。”
他话音落尽,空旷的神龙殿久久沉寂,风顺着未关严的窗棂漏进来,卷起轻薄的垂幔,这只是一个何极平凡的暮春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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