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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203)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49 标签: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生子

  “你靠什么把持虎师,你靠什么策反京中的四大营与羽林卫?你攥在手上的,和你用来威胁他们的,一样是活生生的人!”

  陆令从不置可否,只说:“我的手中没有屠刀,我身上也没有杀戮无辜、背信弃义的罪孽,这些人各安其所,有家有业,没有性命之虞。”

  “萧太后与我父皇做过的,张延和你们姐弟做过的,无非是低等的、野蛮的‘掌控’罢了。没有能力的懦夫,想要靠胁持弱者至亲来把握权力,而却不能够像一个真正合格的上位者那样,让他们生存、生活,自给自养,让他们身处掌控之下却浑然无觉,乐在其中——这才叫做‘统治’。”

  语罢,他竟淡淡笑了:“丁鉴,你那些话,冒犯不到朕。”

  话音落下,彼此几乎是同时动作,丁鉴将缰绳紧紧缠在断掉的右臂上,仅以左手执戟,纵马高高跃起,撞开路前方士卒,竟是朝着封冻的河水而去,陆令从紧随其后,几乎只差一个身位。

  两匹万里挑一的良驹和两名万中无一的骑手,将暂时陷入混乱的汉胡将士远远甩开在身后。虎师受了指令,要小心提防漠北叛军去而复返、反将一军,因此也无法跟得太紧。

  追到河畔,战马足下打滑,丁鉴不得不稍微放缓了速度,就此与陆令从战在一处。他全盛时期与陆令从各有胜负,不分上下,如今虽然仅剩一手,却不见丝毫滞缓,只是少了一些能攻向陆令从破绽的机会。

  然而,最顶级的武者交锋,取胜往往只需对手一丝一毫微不足道的弱势,就如同当日陆令真在力气上逊于丁鉴的那一点点。

  也就是这一点点掣肘,对于陆令从来说却已足够。

  不知何时风雪又大起来,银枪从下方避开手戟的抵挡,斜里横劈过去,击在丁鉴腰侧,将他震得身子一歪,险些滑下马去,全靠他单臂缠住枪身借力才稳住。陆令从抽回枪尖,再从另一侧攻去,次次直逼要害,却次次不下杀手。

  他沉声喝问着:“陆令真的遗骨在何处!你是把她带回去邀功了,还是将她弃于荒野之中?”

  丁鉴不答,只是阴瘆瘆一笑,拍马沿着河岸线继续狂奔。陆令从看出他似乎想将自己往雪原深处引,心中微动,眯眼瞄了瞄位置,扬手将长枪掷向前方,擦着丁鉴的肋下、带着半片盔甲坠落在雪中,片刻后陆令从的马已追上,他略侧身伸臂一捞,枪已回到了手中。

  再抬眸看,前路有扎眼红痕,这一枪见血了。

  身后副将喊道:“陛下当心,莫再追了,他伤成这样,冰天雪地里没几时可活了!”

  丁鉴众叛亲离,受伤无处可去,若陆令从此行只是要置丁鉴于死地,那便不需要再追下去了。

  但还有最重要的事情,他尚未得到答案。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白雪中,只能看到长城的剪影和山的轮廓,血在身后拖成一条细长的、猩红的线,又渐渐被新的一层雪覆盖,将来路的痕迹掩埋干净。

  战马本能地追随气味,沿着那道血迹前行,陆令从缀得并不紧,犹如盘旋窥伺、等待垂死的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鹰,他不着急,只因必定能等到他支持不住的那一刻。

  风里连重物落地的声音都听不真切,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已经不再传来虎师的呼唤,忽然,陆令从定睛看时,前方马背上空了。

  他催马赶上去,丁鉴的坐骑已经不再前进,茫然地等待着倒在蹄边的主人发出指令。

  陆令从停在原处,丁鉴捂住伤处侧卧在雪中,血以一种新的方式,在他身下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

  他旁观着这场挣扎,凝视着丁鉴竭力抬起头来,不甘与怨恨地望着他,缓缓开口:

  “为君之道、统治之术,我能做,只是我不想做。”

  “我此生的想与不想,和我的能与不能,从来就不一样。这一点上,俗世间千千万万凡人,你与我,本是一样的。”

  “区别只在于,你伸手可以探到的只有你的‘能’,而我伸起手,”陆令从顿了顿,“可以探到我的‘想’。”

  他自襟中摸出谢竟予他的白璧,挑在指尖,晃了两下:“即使我死了,也有人替我完成我的心愿,更有人愿意陪我赴死。”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丁鉴,语气轻蔑,眼神却隐隐含着哀悯:“可是你死了,不会有人替你全你的心愿了。”

  四围群山雪白,千里冰封,春闺梦里人也是无定河边骨,风里尽为亡灵嚎啕。

  “丁鉴,我可怜你,所以我替你全了你的心愿。”

  “我把你父母姐姐葬在了梅山脚下,丁家故宅里立了牌位,找人按时祭扫。父皇与萧太后已死,张延自裁,亏欠你利用你的人如今世上一个都不剩,你有怨有恨也只好到冥府再去找他们清偿,自始至终,我的至亲从不亏欠你一桩一件,我只要知道——”

  陆令从的枪尖倒转,快得只能看到残影,眨眼间直指丁鉴喉间:“我妹妹——的遗骨——在哪里!?”

  丁鉴不知有没有听清他前面几句话,他沉默了许久,终于道:“我不知道。”

  “她身死当日,我的手下就曾经沿河寻找过,但只有战马拖行的血迹,始终未见尸身。谁知道呢,也许是河水冲走了,也许是野兽叼走了……”

  陆令从色如冰霜,手臂剧烈颤抖着,枪尖几乎已经没入丁鉴的皮肉。

  “这不是今冬第一场雪了,”丁鉴惨然笑了一声,气息微弱,“你以为会剩下什么东西?”

  陈留郡,谢家祠堂外。

  “你读过了么?”谢竟看毕李岐亲笔写来的战报,沉默片刻,问道。

  谢浚摇头:“怕事干重大,不敢妄自拆阅。”

  谢竟便将信纸递与他,谢浚低头,信上大意是陆令从将丁鉴追出无定河北的长城之外,虎师跟随其后,不意雪势渐大,竟然失散。将官立刻回报雍州,李岐一方面暂且将事情按下,不走露半点风声,一方面立刻派出驿差,给谢竟送信。

  谢浚读完,皱起眉:“陛下怎会孤身去追丁鉴?”

  “你也觉得奇怪?”谢竟沉吟道,“他与‘冒进’二字从来沾不上边。李岐这里又写,最后他是一人,丁鉴亦是一人。”

  谢浚思考道:“可若长城外另有伏兵,丁鉴只是佯作落单,拿准了陛下报仇心切,诱其入敌阵……”

  谢竟否认道:“你我能想到,他岂会想不到?既然追了,且是单骑追单骑,那恐怕只有一个可能——张延倒台,再无人可供丁鉴‘通敌叛国’,他没有了利用价值,又断去一臂,漠北不会有援兵给他。而陛下孤身去追,不是托大,是因一旦动用虎师,这就不再只是私人恩怨而事涉两国,但如今政变方息、朝局未稳,边塞事不宜起波动。”

  “他现在的身份不同了,从前是将是臣,如今是帝是君,他代表的是整个朝廷的态度,是这片疆土的态度。”

  谢浚颔首,宽慰道:“小叔先莫慌,陛下久经沙场,又一向多谋善断,说不定是另有筹划,暂未能与部下取得联系。李将军他们一来着急,二来要为青儿和京中局势做周全的打算,这才给小叔来信,以备不时之需,也未可知。”

  谢竟怔怔凝望着灯火,当日在神龙殿里陆令从说过的一句话,忽然跳上他心头:“我必须抓住这个时机,亲手把害死她的人一个一个送下黄泉,最后一辈子永远记住今日的无能与愧悔。”

  就算最后真的能够一报血恨,负疚感尚且会纠缠陆令从一生,他又怎么能够不亲自追到天涯海角、手刃仇雠?

  良久,谢竟忽然道:“这一回不一样——真真是他的心魔,他不会罢休的。不睁着眼看到个结果,他是不会罢休的。”

  他的视线垂下去,飞光挂在腰带上,从外衫中露出一个角来:“……就算是真的玉石俱焚,他也做得出。”

  谢浚愕然:“小叔是要……”

  谢竟蓦地抬起眼,凝望谢浚,按着他的肩道:“我必须去一趟雍州。你即刻收拾行装,今晚就上路返京,回宫守在你弟弟妹妹身边,见机行事,保全自身为先。倘若真有什么……不测,你只帮我向他们捎两句话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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