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她么?她不恨她么?
如今都已不再重要了。
“我没有拦她去死,亦不会拦她去死。清白、法理、公义——活着的人是讨不来的!”
“我杀了她,杀了那些用口舌置她于死地之人,替她报了仇,在此为她讨要这个清白,不因她是我女儿,只因我不能坐视一个未做过一件恶事的人,背着诽谤诬陷寡廉鲜耻的恶名一心求死!现有今日之昭王与尚书右仆射、来日之帝后在此,大理寺若然不能秉公断案、严惩王氏罪人、为阿篁正名,可要细想,明朝项上人头能保全否!?”
大理寺卿早已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小人一、一定细审,绝不再行姑息之事……”
崔淑世抬首向天,长叹道:“我父当年为我取此名,望我淑世济民、大有作为,而今三十余年倏忽如隙,万事俱成空!”
她抚摸着手中宝剑,陆令从和谢竟同时觉出了她的意图,前者立即便想去阻止,却被后者拦下,轻微地摇了摇头。
崔淑世看看一片狼籍的衫裙,抬眼向谢竟:“谢之无,我的衣裳脏了,借你袖子一用!”
谢竟缓缓上前两步,接过长剑,用自己雪白的衣袖一点一点把血污擦拭干净,双手奉还给她,随之以深深一礼。
此时此地,他们之间不再有性别、姓氏、目的、利益、命运的天差地别,他们只是共享着同一个身份,他们只是两个母亲,惊愕的母亲和绝望的母亲,活着的母亲和准备去死的母亲。
崔淑世接过剑,凄艳一笑道:“我今日不为屠戮罪孽死,不为清河崔氏死,不为故女王篁死,只为我崔淑世一人!”
“生时不能为自己生,但求死为我自己死!”
语罢她瞬间抬手,横剑颈边,霎时血花飞溅,满地赤红!
谢竟双眸一眨不眨,眼睁睁地看着崔淑世仰面倒下去,如一朵粹白无瑕、骤生骤死的昙花,盛放的那一刹,天地亦为之哭灵举哀。滚热的液体洒落在他脸上,不知那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雷峰塔在这一刻訇然倒塌,跃身飞出的白素贞看不清面庞,像她们中的每一个。
第114章 二七.三
是夜,回宫途中,陆令从和谢竟在车内对面而坐,气氛凝重,久久无言。
才刚崔济世并他的兄弟惊闻变故,到大理寺门前收殓了亡姐。因事出突然,几人俱是直接从任上赶来,更没想到面临着的是如此惨烈的噩耗,根本来不及准备棺椁寿衣等物,还是谢竟取了自己一件披风,将崔淑世的遗骸包裹起来,不使其沾染尘灰。
陆令从恻然道:“据崔济世所说,王家为了掩人耳目,连阿篁坟前的碑都不许立,更不必提供奉她的灵位神主。”
谢竟低喃:“逝者为大,隔日知会崔济世一声,让他们将阿篁的灵柩移回崔府——哪怕与崔淑世葬得远些,那也好过孤零零一人在地下受流言蜚语。”
昭王府的马车才刚停稳在皇城外,便有一名内监快步赶出来通报:“殿下,雍州太守何诰夫妇已然入京,小人按殿下吩咐请他们先回府安置,但何大人却说,有话要当即、当面向殿下讲。”
在陆令真被确认身故、陆令从决心要起事清君侧之时,他便已经给何诰去了密信,请他即刻启程返京。
二人掀帘,遥遥就看见何诰与其妻跪在公车门外,竟似请罪之态。
陆令从与谢竟对视一眼,当即下车,快步上前道:“大人与夫人这是做什么!?”
何诰转脸看见他,立刻顿首至地:“殿下同王妃还记挂着我这一具无用躯壳,愿圆我与内子一个还京终老的念想,老朽万死不尽感激!”
谢竟忙跟着下去,道:“大人何须如此?昔年在雍州分别时曾许诺要亲自接大人回京,今日诸事繁杂,未能远迎,我与殿下正恐怠慢了二位。”
何诰声音哽咽:“只是老朽心中有两事深愧,若不能一诉,实在无颜面见殿下与王妃!”
他抬头,看着公车门上的白幡:“第一件,是臣未能及时辨出张延的伪迹,陷长公主于危难之地,又未能寻到遗骸,实在有负殿下之信任与重托!”
“第二件,”他将双眼转向谢竟,哀凄道,“当日张延忽然写信向臣讨要一批蓝田玉料,臣不知所用,但因与他素来相交甚密,所以并未寻根究底便送到了京中,不意竟变作了构陷嫁祸陈郡谢氏的证据!”
“事后臣百般悔恨,正不知如何弥补过失,谁想却逢王妃流落至雍州,入太守府做了账房,臣也只好赶紧收容王妃在府内落脚,然而心中实是日夜煎熬,寝食难安。”
何诰的叙述与谢竟此前推测的实情相差无几,他心下百味杂陈,苦笑道:“其实何大人当年只对我直言便是了。”
何诰惨然长叹:“臣如何不想将事和盘托出,释心中重负?实在是这些年见的人世无常、死别生离太多了,臣畏惧怯懦,终不敢言啊!”
一时缄默,半晌,陆令从终究是强行将何诰与何夫人扶起:“我少年时大人教导我,选贤任能‘可责其不勇,不可疑其不忠’,到今日我才全然领悟其中深意。人皆肉体凡胎,大人这二十余年又是远泊他乡、亲故飘零,即便心有戚戚不敢言,也是人之常情,无可指摘。”
“我既在时机甫一成熟便请大人回京襄助大事,便是深知大人虽仕途失意,然对昭王府的一片忠心,却是从无更易,日月可鉴。而长公主之惨剧乃是张延与丁鉴合谋,岂能罪及旁人?”
谢竟听他此言,默默吁了一口气:陆令从是这样迫不得已地、这样快地开始使用笼络臣心的道术。何诰当日的真实想法他们无从得知,然而还是那句话,略心而论迹,如今昭王府当权已是大势所趋,陆令从对何诰的信任与重用也并不是作假。人主与人臣俱是八面玲珑,于是乎何诰先发制人,将两件也许会被揪出来秋后算账的“罪名”亲口道出,同时又不忘提及对谢竟的收容之恩;陆令从则先是喂上一剂定心丸,以示冰释前嫌,又明言不会因当年东宫旧臣犯下的杀孽而连坐于他。
两厢心照不宣,往事就此揭过、一笔勾销,便是再中庸不过的君臣之道了。
谢竟上前:“我知晓二位的幼女当年因兰陵萧氏之祸而亡,今番既然回京,还望能请何夫人继续为小女宁宁传授画艺,也好让她侍奉夫人膝下,聊慰夫人思亲之苦。”
何夫人自然连连点头应下,陆令从又将二人扶上马车:“我已命人将当年的何府旧宅清扫出来,还请二位归去好好休整,他日我与王妃定当再登门造访,细叙旧情。”
目送何诰夫妇的车马离去,陆令从立在夜色中,向谢竟道:“如今张延、王俶、何诰的人证俱在,若能再有当年的真遗诏作为物证,便可坐实琅琊王氏假传圣旨的罪名,为谢家翻案。”
“真遗诏的下落多半在宫中,”谢竟抬起头,望着远处的临海殿,“看来有些事情,今宵便能见分晓了。”
临海殿从六月初十就开始大门紧锁,被严密看守着,食水都由羽林卫送进去。谢竟踏入殿内时,正见太后王氏高坐于凤位之上,观那神情,仿佛已多日一动未动。
“你能进来,”她说,“想必是王家大势已去。”
“太后的家眷已经全死了,”谢竟语气中毫无复仇的快意,“崔氏杀了他们。”
太后没有任何反应,好一会儿,才说:“那崔氏在王家十数年,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恨到头来能屠了满门,倒也不枉我看中她的胆识。”
谢竟一愣:“她是你起用的?”
“想必你也已知道,贞祐十五年,王俶偶然获得了剔骨弦的药方,”太后幽幽道,“便是由我下给先帝。后来崔淑世不知如何察觉了此事,冲到宫里来,自请埋下剔骨弦,并求我将此毒之术授与她。我看她心志坚定、可堪大用,才向王俶举荐了她。”
太后轻叹一声:“她与王氏族人之间有何深仇,我身在宫闱,不得而知。但家门倾覆,活着亦是沦为阶下囚,与其后半生追想着昔日风光郁郁而终,倒不如死了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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