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从与谢竟目光紧紧纠缠,一个惊疑参半一个毫不退让,剑拔弩张地对望了不知有多久,匕首的银光终于一点点暗下去,垂入了水中。
这时候,摸胸口堵嘴唇的尴尬气氛才开始沿着相触的地方悄然蔓延。
陆令从也是这半晚上精神高度紧张,反应有些过激了。他知道谢竟的话是对的——倘若刺客是谢家的人,早在跳上谢竟的马时他就没命了。也是谢竟点儿背,恰巧撞上那个时候路过官道,叫陆令从截了胡。
两厢沉默良久,陆令从率先开口:“你一个人出城?”
谢竟的肩抵着他的颈窝处,点了点头:“家兄今日回京,我出城去接应。”
其实不光是这个理由——他兄长一介男子,出门也未带辎重,并不需要人专程出城去接。谢竟本是想顺便去城外纵马散散心的。
端阳后,宫中又陆续来了两道旨意。头一道是陛下专程请了鸡鸣寺住持师父问卦,择定次年元月初七为良辰吉日,为昭王与小谢公子完婚——这倒还没什么,谢翊照旧愁眉不展,谢竟早已坦然接受。
第二道,则是命谢竟以准昭王妃的身份入皇后所居的临海殿,为皇次子陆令章开蒙——这一回连谢竟也没办法高高挂起了,连日来颇有些头疼心累。
之所以强调这层姻亲关系,是因为皇后并非陆令从生母,倘若谢竟以官身“翰林院编修”的名头入内宫,于礼制多有不合;而陆令章只有六岁,与谢竟也没什么叔嫂之间的忌讳。
谢竟当然可以天真地理解为是皇帝格外喜爱他这个准儿媳,才让他去做年幼的嫡子的老师,但他并不觉得自己真有那么大的魅力。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宫闱以内、官场之中,师生这一层关系往往意味着立场、利益的一致,皇子身边的少傅、老师们尤其如此。按照一般观点,若谢竟不是陆令从之妻,他便该被心照不宣地默认为是陆令章来日的心腹了。
圣意难测,皇帝明知嫡长之争在朝中暗流涌动,却还是若无其事地让长子即将过门的王妃去嫡子身边行教诲之责,究竟是意欲试探昭王还是皇后,抑或是试探谢家,没有人看得透。
又也许,他们所有人都在股掌之中。
陆令从抬头看了看高悬的明月,没再接茬。算算时辰谢竟的长兄大约早已进城回府了,这会儿一大家子还不知道怎么翻天覆地找小公子呢。
他正想着该怎么委婉地表示一下歉意,却忽然听谢竟有些无奈地开口:“殿下先放开我吧。”
陆令从身体一僵,当下像烫着了一般松开了搂在谢竟腰间的手臂,任他在水中站定。谢竟借夜色不着痕迹地往远离陆令从的方向挪了挪,右脚腕却有一阵痛感沿着血脉乱窜,大概是方才落马后挣扎时磕上了水底的乱石。
他轻轻“嘶”了一声,陆令从见状下意识想掺,谢竟却踉跄半步扶着山石自己站稳了身子。
陆令从默默收回手去:“此地不宜久留。”
“回城亦险,难保不再与他们打照面。”谢竟接话。
陆令从望着他,思索片刻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我知道有个去处能暂避一夜,你......”
谢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走吧。”
陆令从先上岸,他除了额角之外没有受其他伤,并不影响行动。谢竟出水的时候他顺手拉了一把,等人站定一瞧他就是一愣——谢竟左脚上还穿着鞋,右脚却只剩被泥水沾污了的白袜。
陆令从有些语无伦次道:“那鞋——”
谢竟脸色并不明朗,似乎是不想解释,淡淡道:“我故意留下的。”
方才陆令从说“下水”时谢竟立刻会意对方的打算,当即就做好了准备。他将右脚从靴中挣了出来,鞋底有些厚度,即使没人穿也能在马蹬上虚虚地挂些时候。等他们翻身入水而马仍在向前飞驰,颠簸中那只鞋会渐渐松动掉在路边,制造他们是在前方落马的假象。
陆令从看了看谢竟的脚,又看了看谢竟的脸,再看了看他自己的脚,最终破罐破摔般地转身,在他面前半跪下,闷声道:“上来罢。”
身后半晌没动静,陆令从又补了一句:“抱也行,你自己选一种。”
放在平时谢竟就是走断脚也绝对不会让昭王殿下屈尊背他,抱就更别提了。但今时不同往日,越快离开这个地方越安全,而且他脚现在这个状况,自己走显然只有拖陆令从后腿的份儿。
谢竟咬咬牙闭闭眼,就义似地上前两步,双手环在了陆令从颈前,倾身贴上了他的后背。
陆令从习武多年,背起瘦削的他来相当轻松,完全不减步速,夏日里倒叫浑身湿透的谢竟觉出一丝凉意,忍不住轻轻打了个激灵。
他们走的方向和来时相反,谢竟并不熟悉,但是据陆令从说是背向官道的一侧。出林上了大路他寻了个驿站,靠腰牌牵了匹马,直奔金陵城东远郊的汤山。
“这是最近的落脚地,”陆令从解释,“我母舅家置的别业。”
马背上谢竟和陆令从调了个儿,这回是陆令从贴着谢竟的后背掌着缰绳,感觉身前的人的肩胛骨硌在怀里,稍一用力都能揉碎了。
可是细细回想起来,陆令从琢磨,谢竟的骑术倒是相当不错。
陆令从的生母吴贵妃出身商贾,家底殷实,在京城内外有多处产业。皇帝曾有意给她叔伯兄弟授官,却都被婉辞了。她一个侧室生下长子,倘若朝中再有高官外戚倚仗,只怕会引人警惕猜忌,难保陆令从平安长到这么大。
吴家别业在汤山山麓,相较起来确实是能找到的最近、最安全的地方。说是别业,其实就是在一处汤泉上建起了几座精巧的阁子廊台,常备一干伺侯饮食起居的下人,平日主人不在时便落了锁,林竹掩映,自成一座世外桃源。
来应门的是一个睡眼朦胧的中年仆人,看到陆令从时大惊失色,显然完全没料到他家姑小姐生的小殿下会在深更半夜出现在门前,脸上带着伤,身后还背着一个雌雄莫辨的美人儿。
陆令从显然来过这里不止一次,进门直接向内院去,顺口吩咐:“熬碗姜汤,找点药酒纱布,再收拾两身干净衣裳。”
下人们听着他的话就觉得大事不妙,心说这小殿下莫非是办事的时候玩过火把人家伤着了吧,正着急间却听陆令从又道:
“派个脚程快的拿着我的令牌进城,去谢府报个信,就说小谢公子出城途中受伤被我遇着带回咱们家了,无大碍,明日天亮就给送回去。”
下人闻言定睛一瞧,发现美人儿确实是小谢公子的模样,刚舒一口气,转脸又想起来这位可是没多久之后便要入主王府的,当即更加惊愕地愣愣瞪着二人。
陆令从脸色阴沉:“只有脚伤,没其他的。”
下人这才喏喏应了,一溜烟走了。
陆令从却像想起什么似的,略一偏头用余光看着谢竟,蹙眉确认:“是没其他的伤吧?”
山间夏日化开了暑气,混杂着潮意钻进湿透了的衣服,让人很不舒服。陆令从没理会谢竟敲敲他后肩说“这两步路我能走”,而是径直将他背到了汤泉旁,把人安置在池边坐榻的凉席上。
陆令从在他面前蹲下来,看着谢竟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觉着有些好玩,失笑道:“袜子脱了,给你瞧瞧。”
谢竟没动唤,陆令从又道:“不脱我亲自上手了。”
陆令从握住他的脚腕时,谢竟条件反射地蜷了一下脚趾。他脚背很高,雪白的肤色遮掩着蜿蜒青筋。但是陆令从的手并未在那片细嫩的区域逡巡太久,指腹有力地在关节处按了按,随即就松开了。
“扭伤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药酒纱布早送了来,陆令从动作熟练地处理了自己额角的伤,随即脱了上身的衣裳,蹬了两只鞋边往泉水里钻边道:“一冷一热易受风,下去暖暖。”
外间人影憧憧,有丫鬟搁下碗勺,隔着屏风细声道:“殿下,姜汤得了。”
陆令从应声:“你们都去歇下罢。”
丫鬟自去不提,陆令从在泉中回头,透过朦胧雾水看了看谢竟,扬扬下巴示意姜汤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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