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他是真的有想过就此调头,带着谢竟不管不顾冲向茫茫未知的远方,彻底消失于这一场大雪中。
就让京城以为他们死了罢,不幸尸骨无存——他们可以做到一生一世躲在某个深山老林里再不出现。
可陆令从自己也知道这是天方夜谭。不必说其他,只要想起儿女、母亲还在水深火热的金陵,时时刻刻有身陷险境之危,他们都无法心安理得地苟活哪怕一日。
陆令从在原地驻马,轻抚着谢竟的鬓发,问:“怎么追出来了?”
谢竟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来,与陆令从十指交握在一起,把对方的手背牵到自己唇边吻了数下。
陆令从在他耳畔劝慰道:“我不是上战场,巡视灾情而已,不会有什么危险。
“我知道……我只是不安心。”
自从他们重逢以来,这已经不是谢竟第一次在陆令从面前直白地展示出自己的疲惫、忧虑与不安。谢竟心思重,从前一向是报喜不报忧,但过于惨烈的回忆让他学会了通过示弱直白地表达“我很担心你”,换取陆令从在涉险时更畏首畏尾——哪怕是念着他、不愿他挂怀,行动也多少会谨慎一些。
“只要两三个月,说不定都不用那么久,开春我就回来了。”
谢竟有几分痴痴地抬着眼,钝声问:“你昨晚说的是算话的?答应我不再带兵天南海北地跑了?事成之后,就去跟陛下辞了公干,只挂个闲王的名儿,关上大门在昭王府里陪我?”
陆令从每听完他半个问句,都会毫不犹豫地笃定回答一声“嗯”,但是谢竟却似不敢尽信:“你当年说过的,余生一日一夜都再不要和我分开了。”
陆令从与他对视,半晌轻叹道:“我没法带你去。”
这仿佛回到他们二十岁出头时那样如胶似漆,偶尔分离,一个只能宽慰、抱憾又珍惜地对另一个说“我没法带你去”。
可他们早不是二十岁了。连“我带你去”这个想法本身都是天真的,再明明白白把这话说出来,简直惹人发笑。
可陆令从还是本能地、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像一下惊醒了灞陵折柳、烟雨濛濛的惜别美梦,回到了寒意入骨的雪白天地中。谢竟訇然清醒,意识到自己是昏了头才做出这种既幼稚又无意义的事情,当下打了个寒噤,伸手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推开几分。
“你说得对,”他轻轻拍开陆令从拥着他的胳膊,“该上路了。”
陆令从也已回过神来,顺从地松开手臂,任谢竟侧身跳下去,解下猩红的大氅,拍了几下捋顺了毛,搭回马背上盖住陆令从的大腿和膝头。
“你做什么?”陆令从愕然,伸手欲拦,谢竟却只是摇了摇头,竭力抹出一个笑来。
他只要快些跑几步就能回到客栈,陆令从的前路却还有几千里要走,他远比他更需要这件衣料。
“此去星夜兼程,雪深天寒,”谢竟双手环抱胸前拢紧里衣,倒退着往回走,在纯白天地中留下一串伶仃的脚印,一步一步远离陆令从,“让它替我陪你。”
金陵毕竟在天子脚下,虽然时有难民涌入,朝廷尚能勉强应对;而下邳郡作为水陆通衢,南来北往的百姓在此处落脚,却不可能得到如京城那样妥善的安置,又不是名门故里,无望族扶持,受灾至今几乎一直是自生自灭,三个多月才盼来了谢竟一人。
谢竟这时才明白,陆令从为什么让他先办王俶交代的正事,有余力再去试探郡守——那些阴谋阳谋与下邳的状况比起来,实在是不堪一提。
那夜陆令从离开客栈之前,在他桌上留了几张手记,里面就有此行诸郡长官的履历。下邳郡守起自微寒,爱民实干,是陆令从当年在此剿匪屯兵时,一手提拔到这个位子上的。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城内入不敷出早有一冬,幸得往年勤业,当地人家中靠着余粮勉强过活,但却绝没有能力再去救济他人了。
人太容易选择性忘掉不适的回忆,谢竟自己是明明白白遭过罪的,然而回到京城不到一年,重新过上从前那种锦衣玉食的日子,却连受冻挨饿是什么滋味都已记不得了。
一路上他快把随身衣物散光了,只剩下够御寒的,徐甲是土里生长的苦出身,对时局现状的无奈一清二楚,劝他:“王妃看开些罢,没用的,帮得了一个两个,帮不了这一城的人。过些日子到得济阴、淮阳,又怎么是好?
谢竟蹙着眉,默默半晌,回头看看萧条的城池,只道:“你们带着士卒进城沿街走一圈,看哪家哪户房舍被雪压坏的,帮着修葺一下;再让王家那群人抽空把马车拆了,车帘幔帐改成衣裳,车身砍成木柴,送到府库,看看能不能贴补些。”
身后徐乙闻言一愣,问:“那之后的路程……”
“骑马就是了,你们殿下尚且如此,没道理我再破例。”
谢竟尽他所能争取了尽可能多的赈款,但国库里就那么点钱,拆东墙补西墙,过了又必然惹得王俶生疑。
他回京后的开销全由俸禄支撑,府内下人的工钱在王家开,也不要他发,从前的家产全寄在陆令从名下,即便有心自掏腰包一时也拿不出来。就算如此,那郡守仍是千恩万谢,叫他汗颜。
谢竟派徐甲假作相府之人,私下找到郡守,旁敲侧击地打探陆令从的行踪。对方倒是果然守口如瓶,只咬定了昭王从三年前平叛后离开,便再没回来过下邳,与他也断无任何来往,半点未将陆令从的谋划透露给“相府”。
此后他们又南下前往济阴,灾情稍微轻些,却也好不到哪去,又是一番周转。济阴郡守反应大同小异,绝口不提陆令从曾经现身此处、有托于他。这也在预料之内,他记得陆令从临走前的提醒,距离京城更近、人口构成更复杂、官场形势也更微妙的淮阳,兴许是最有可能生变之处。
公务途中谢竟收到陆书宁的来信,她如今与陆书青被分别寄养在李家与吴家,相府在吴家亦有眼线,陆书青不敢妄动,只能安安分分依靠舅公庇护,也求个稳妥。
倒是李家这边,相府没将陆书宁一介幼女放在眼里,反而给了她机会把信托商队带出。信上她三言两语提及一件事,却让谢竟有些格外在意。
那恰是在数日之前的除夕,吴太妃无儿女在侧,偌大的金陵倒只剩他们祖孙三个是至亲,兄妹二人心内也戚戚,到底愿意与祖母一起依偎着过,便还是都进宫去了。
大灾当头,天子当然不可能铺张。陆令章又无妃妾,也就是天家那为数不多的几个人,老的老小的小,一场宫宴草草了事。
却不想散席后,陆书宁还未出神龙殿,先被陆令章拦下。
陆令章与陆书青岁数相差不算太大,勉强算得熟悉,也并未为难过对方。但对于陆书宁,陆令章连面亦见得不多,生疏都写在彼此眼里。
他显然从未与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相处过,站在几步开外,犹豫了半天,把手伸出去,示意陆书宁可以牵着他:“叔父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陆书宁本能地回头去看她哥哥,然而陆书青被几名朝臣缠住,借寒暄之名打探昭王府动向,他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叫这些老狐狸套了话去,只能小心应对,当下亦走不开。
“不会太久的,”陆令章自然清楚她的戒备,“只是看一眼,末了送你出宫门。母后不会再扣住你了。”
陆书宁只得咬咬牙,随着他去。二人没有乘轿,一路不紧不慢却走到宫闱东北部,陆令章将她领进僻静冷清的殿阁中,命内监掌灯,陆书宁定睛细看,才发现此处居然是早已废弃空置、多年不再开科收翰林的内廷画院。
此前陆书青带给她的摹本就是从这里找的,当时兄妹两还曾惋惜,画院终年闭锁,使得好些孤品奇珍难见天日。
“早些日子听皇兄提起,说你喜欢,朕便命人略整修了一下。往后随你支派,若想找什么藏本,也进宫来就是了。”
陆书宁迟疑道:“……多谢叔父。”
“不必,”陆令章背着身打量着静谧的内殿,“若明年天灾能过去,到时或可重开画学一科,再选几位大家给你为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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