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令从两笔把这名字添上,从行囊中摸出昭王印鉴,又转过头向陆书青道:“青儿,你看爹用的什么?”
陆书青原本窝在母亲怀里犯迷糊,听到这里像有看不见的耳朵倏然一竖,把脑袋探出来,发现陆令从手中是装了他亲手做的石榴印泥的点彩玻璃釉小罐,立刻要求道:“我来盖!”
“好好好,”陆令从纵容地抱过他去,“我们小陆大人来盖。”
张三被松了绑,接过银钱和纸片,看到上面印下的“昭王玺”三字一怔,难以置信地结巴道:“多、多谢……您是……”
陆令从打着呵欠摆手道:“去罢,还要睡上一觉再走么?”
次日天明,他们上岸在驿站借了两匹好马,闹市不便行走,便抄郊外近道入城去。谢竟与陆令从这一向各自都有公务在身,算来确实有段日子没相偕出游,不免生了稚气心思,合计着要比试一番。
“青儿,你坐我们谁的马?”谢竟问话的语气十拿九稳,算准了陆书青一向最粘他。
陆书青却有自己的成算:“表兄对我说当哥哥的都厉害,那我要坐爹的马!”
谢竟皱眉:“你爹又不是你哥哥,这话对你不起作用!”
陆书青转了转眼睛:“但是我听到过娘管爹叫哥哥。”
这些年两人在儿子面前“争宠”是常态,陆令从炫耀般朝谢竟挑挑眉,把陆书青揽到自己马上,谢竟故作不屑,酸溜溜道:“罢了!假人之手胜了也不算英雄,青儿记着,来日你能靠自己赢过爹娘,那才是真本事!”
说罢一声令下,率先奔出去了。
他已经想不起上一次这样随心所欲地纵马是什么时候——也许都是在陆书青出生以前了。和煦的暖风把乱发全吹到他身后去,佛家称青丝作烦恼丝,谢竟往后仰了仰脖子,咂摸到将一切恼人心事全抛到云外去的惬意。
陆令从顾着幼子在身前,怕颠着了或是磕碰了,多少要束手束脚些,反倒是谢竟一身轻松无牵无挂,只管催马放开四蹄疾驰,快出他一截。陆书青十分失望,耷拉着小脸控诉:“表兄骗人。”
谢竟在终点等待父子俩,这时候可全没了刚才的拈酸,扬眉吐气地叫道:“陆子奉!哥哥!你服是不服?”
陆令从无奈地撇撇嘴,跳下马,借机蛊惑陆书青:“所以你可不敢日日猫在房里不动弹,要勤习骑艺才能无往不胜。”
他转回身,看到仍高居马背上的谢竟。似乎是因为嫌热,谢竟把原本披散的长发一把全拢起来,高高束在脑后,上岸前为方便行动换了圆领袍,窄袖管亦挽到了两只手肘之上,一面抬着手背擦去额角的微汗,一面轻快肆意、心无旁骛地向陆令从笑着。
陆令从在那一瞬间有些失语,他下意识地觉得晃眼,不知是因为林间漏下阳光,还是因为太久不曾看见谢竟这个过分明媚的笑颜。
看着那张脸,根本没有人会想到他早已是一位母亲,不会知道崩溃、失控、歇斯底里在他身上发生过,更不会敢相信他曾经濒临绝望甚至……萌生死志。
陆令从晃神片刻,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来到谢竟面前,朝他舒开双臂。
谢竟微讶地瞪大些眼,随即领会到陆令从是想要抱他下马,虽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很大方地倾身,投入他的怀中。
陆令从把谢竟的脑袋摁在颈窝,朝他耳语:“我今日特别、特别高兴。”
谢竟毫无知觉地应和他:“当然!我今日也特别高兴!出来玩谁不高兴!”
陆令从没有多做解释,只是在心中默默道,我既高兴也庆幸还能见你这样开颜。
傍晚回到码头,正是华灯初上、夜市开张的时辰,陆令从便带着陆书青逛了几圈,买了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回去船上时却不见谢竟,一问艄公,才知他躲在船尾,正喝那坛才打来的新酒。
陆书青耳朵也尖,“咦”了一声:“娘好像在唱歌。”
陆令从对谢竟的歌声并不陌生,当初他常常听谢竟给陆书青唱摇篮曲,没什么技巧可言,被刻意放得温吞和缓,与他原本清澈的声线其实不大相同。这会儿所谓的“唱歌”,也不过就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断续旋律,不太成调子,但藏着无所事事的满足。
掀开帘,陆令从看到谢竟枕着双臂侧卧在船尾,脸色微红,眯缝着眼。质地轻薄的春衫覆在他的身上,罩衣的蝉翼纱迤逦堆叠在脚下,将躯体起伏的线条柔化成为整片淡淡的杏色颜料,像一弯黄白的新月落在人间。
陆令从一见便知晓,谢竟是有些醉了。
他们酒量都不算太差,在王府内对酌痛饮都是寻常事,但谢竟总是记挂着各种各样的“万一”,比如万一皇帝忽然召他们入宫,万一陆书青忽然有什么头疼脑热,所以从不肯也不会放任自己醉去。
但现在的他显然松开了这根弦,不知是因为离开了天子脚下,还是因为白天那场放肆痛快的比赛。如果说那时候的谢竟还只是捡拾回了率性喜怒的残影,那么此时此刻的谢竟,才算是真正堕入风流意气、无忧无虑的年少旧梦里。
陆令从在他身边斜坐下来,把坛内一点冷酒饮尽。他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这么想:这一趟北上回到陈郡的旅程,对于谢竟来说,对于他这位并非生来就泥陷于宫阙的王妃来说,是一场面向自由的复归。
谢竟察觉到陆令从过来,将眼睛睁开些,静静地凝视他,忽然开口小声问:
“你会成为皇帝吗?”
陆令从乍一听到他横空出世的问题,明显愣住。这是件微妙、敏感的事情,早在他们还未交付信任时就拿它开过玩笑,婚后也默契地不去主动说起这个话题——虽然陆书青的身份、神龙殿的态度、皇后的刁难,归根究底都和“储君”这两个字分不开,但还是抱着一丝逃避的幻想。
皇帝正值盛年,无病无灾,若不出意外,等到他们真正面临这个问题时,陆令章的年纪也该长起来了,到那时还不知是什么光景。
陆令从只是摇摇头,轻道:“我不晓得。”
但其实他们都心照不宣,答案至少有一半概率,是肯定的。若皇帝全然没有一点属意陆令从继位的心思,那么既不会放手让他做事,也不会收手架空他的权力。
陆令从灿若星子的眼底倒映着灯河,谢竟望着他年轻的面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很难想象,这个无比熟稔、至亲至密的枕边人,若是真成为九五之尊的天子,会是什么模样。
“真有那一日,我仍然只有一个请求,立陆书青为储,让他稳坐东宫。”
谢竟并不知道他和陆令从还会不会再有孩子,会再有儿子还是女儿,但他只是想从源头上杜绝他的下一辈再经历手足相忌的命运。何况历朝历代,同母兄弟阋墙的例子并不少见。
陆令从沉默了一会儿,笃定道:“我也仍然是当初那句话,青儿会是我唯一的嗣子——不论他要从我手中接过的是昭王府还是神龙殿。”
谢竟点了点头,他料想到了陆令从会这么说,也并不怀疑陆令从会这么做。
良久,陆令从抬起头望定他:“你会是——”
谢竟会意地瞥了他一眼,陆令从刹住了车没把话说完,但是“皇后”二字已然在他的嘴边。
没有错。
他会是陆令从的皇后。
早在那一年,他还不是昭王妃时,用罢晚膳出来回看暮色中的临海殿,谢竟就想到过会有这么一日。王氏在少女时是何种模样他不得而知,但毋庸置疑的是,那个王姓姑娘已然成了这座朱墙碧瓦铸就的陵寝中的一具艳尸。
王妃与皇后不一样,他这个王妃做得也与旁人不一样——在昭王府里,他与“礼教”之间的距离,甚至比在乌衣巷里还要远。而寻常的王侯官宦人家,即便是正室也绝不会日日与夫君宿在一室,更不必提深宫之中。
若他真做了皇后,等在前路的会是什么?他不知道临海殿漫长的夜会不会只有他一人独眠,不知道陆令从会怎样处理与作为东宫舅族的陈郡谢氏之间的关系……不知道,他是否不得不与很多人共享陆令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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