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书青恍然。丁钰死后,丁鉴远逃漠北,这个无名氏门下可供调遣的人手应当是不多的,否则不会这么多年只信任一个钟兆,也不会因为两次直接的流血冲突不曾成功,就收手多年不再用暗杀这样高效但极具风险的方式,改做情报贩子之流的阴谋家。
“可是……这人不是想要救娘么,岂不知外祖家遭难,娘焉能独善其身?”
“你忘了外祖家的丹书铁券,”陆令从提醒道,“就算是你叔父和太后,也不能凌驾于丹书铁券的权威之上。但作为上位者,王家可以享有部分曲解丹书铁券的权力。它可以让人活下来——可以只让一个人活下来,而这个无名氏显然非常清楚,外祖与舅舅,必定会把生机让给你娘。”
陆令从还留了半句,没有忍心说给儿子——就算是谢夫人与姚氏没有死在乌衣巷中,谢浚没有被张三救走,阖家都被下了诏狱,无名氏为达目的,也会想别的办法送他们统统上路,只让谢竟一个人活到最后。
陆书青沉默了。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他的母亲并没有死,那幕后之人“救谢竟”的目的,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圆满达到。
“爹,怎样才能真正看清一个人呢?”
陆书青遵照陆令从所言,继续问,问得很直白,想来是因为何诰这位在他父亲口中一直都是可信长辈、又是母亲和妹妹的救命恩人的角色,真面目却是模糊的,令他十分困惑。
陆令从摇了摇头:“‘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不到真正见分晓的那一天,谁又能看得清谁呢?”
他摸着陆书青的头发,轻声道:“人不是一成不变的,人在境遇之中才成为具体的人,做出的不同选择会带他走向不同命运。你能说做出某个选择的是他本人,做出另一个选择的又不是他本人吗?就像此时此刻,我看不清来日青儿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而我和娘认识了十多年,其实也没有见到他的每一面。
“好乖儿,你还不到需要看清每一个人的年纪,你其实也没必要看清每一个人。
“爹爹想教你的权衡之道、用人之术,多半是从祖父那里看来的。少时不屑这些伎俩,觉得五阴太炽,长到这个年岁,却发现我不由自主地使用着看不起的帝王心术。”
他转脸,认真地望住陆书青:“我小半辈子都在试图远离我的父亲,又在很多个瞬间绝望地发现父亲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我是有点像父亲的,或者我是永远也不可能摆脱父亲的。我只希望,来日你想到你的父亲时,至少不必这么纠结。”
陆令从对他说着“你的父亲”,像在说另一个遥远的陌生人。显然,父子二人对这件事都感到怔忡。
其实在陆书青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陆令从这个父亲与谢浚那样的哥哥差别并不太大。他带着他到处玩,带着他“以身试法”,带着他偶尔对母亲阳奉阴违。
这一点上父母有着很大不同——谢竟最初就以无限疼惜关怀、毫不吝啬宠爱的形象留在他记忆里,到今依然如此;但陆令从却并不是一开始就顶天立地地出现在他的世界中,对他而言不代表权威,也不代表束缚。
陆书青懵懂地目睹过父亲在遭遇家变之后的“长大”,所以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像这世间许许多多为人子者一样,在向往成为父亲的同时,又渴盼着推翻父亲。
“你和娘亲都很好,虽然并不是我心向往之、想要成为的人,但却是我愿意做朋友的人。”
陆令从了然:“你想做姑姑那样的人,是不是?”
陆令真那种百折不挠的锐意和蓬勃怒放的生气,那种为了自由万事皆抛的魄力,是她兄嫂都叹为观止、所不能及的。
陆书青点了点头,踮起脚尖,有些期冀地翘首望向京城北面的山隘:“……万事俱备,只等姑姑早日凯旋了。”
现实
第96章 二三.二
谢竟席地坐在官署大堂内,背对门,面前堆着小山一样的奏折、卷宗和簿籍,脚边还堆着未动过的食盒。
堂下则是一众一个头两个大的户部官员,俱是眉心紧蹙,频频吁叹。
自寒灾度过、今春涝灾也稍有缓解之后,王俶父子复出,第一件事就是大张旗鼓地造势改制。土地的归属是不可能改的,所以只能在赋税上做文章,美其名曰“与民休息”。
改制通常是先选试点,循序渐进——然而减税与旁的无关痛痒的政策不同,这实实在在关系到刚熬过大灾、流离失所的百姓是否能活下来——运气好的赶上减税,手头即便匀出那么一两厘,兴许就是全家的救命钱粮;运气不好的没赶上的,则不只是雪上加霜这么简单了。
改制由相府主持,自然而然,首先获得蠲免赋税资格的,也正是年前得到最多赈济款项的会稽郡——王家南渡后主要的产业所在地。其次,便是王氏故地琅琊郡。
这其中事项诸多,谢竟把案头搬到户部亲自替王俶督办;上头陆令章手一挥,把所有明谏暗刺、指摘试点地不合理的折子丢到他这里,让他看着应付过去;另外还有百官三不五时冒出来,绕着弯向他打探消息。半月下来简直千头万绪,不胜其烦。
谢竟把鬓发都拢得散乱,眼眶发酸,正强振精神计数,忽听下面传来属官叫魂一般的声音:“谢大人,谢大人……”
一般他们不敢轻易出声扰这上面空降来的祖宗,除非有实在应付不来的状况。
谢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应,半天歪在那里没动静,还不等属官为难地再叫第二声,“状况”已然大步流星走到谢竟身后。
他只觉喉间一紧,被人拎着衣领直接提溜了起来,怒目回眸,见是陆令从居高临下望着他,一顿,抖了抖眼睫。
“有事好商量,先把我放下来。”
陆令从手一松,谢竟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踉跄往后退了半步,道:“这几日户部大堂迎来送往了多少贵客,殿下也是为改制之事找我?”
“谢大人既与我说定共分洛邑、陈郡的‘赃’,如何光替相府做嫁衣裳,不为自己筹谋筹谋?”
谢竟闻言,回头去看官吏们神情,见众人还傻眼直愣愣地等他示下。
陆令从冷笑一声:“我替昭王封地上的百姓蠲税、替我自家求财,一向是不惧人言的。你既然要掺一脚,难道还怕人知道?”
谢竟倒的确不怕人知道,只要不涉政,他自己“敛财”王俶是不管的,便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陆令从先是回转身,扫视一圈户部属官们,警告般地指了指:“管好你们的嘴。”
在场之人无不噤声,点头如啄米,陆令从才挪步进到内厅去。谢竟跟着他,听到身后有人低低地骂了一声。
内厅门帘放下来,谢竟先凑到陆令从身前,嗅来嗅去:“快点,我都闻着香味儿了!”
陆令从自怀中摸出个纸包递给他:“我想你也顾不上吃饭。”
谢竟皱眉:“怎么藏在衣里,沾了油花子还得洗,好麻烦的。”
陆令从笑道:“又不要你给我洗。”
这还是谢竟在那三年里留下的习惯。从前做昭王妃时自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更不懂什么脏污要怎么洗,什么料子要怎么处置。万幸雍州没有锦衣华服供他糟践,粗布衣裳无论怎么洗都不会让他洗坏了。
油纸里包着的是炸得金黄、冒着热气的牛肉锅贴,谢竟眼睛一亮,道:“好久没吃了,你是在那家买的?”
陆令从点头:“就是不如刚出锅脆了。”
离王府不远,秦淮河边街市上就有一爿小店专做牛肉锅贴和牛杂百叶汤,铺面很不起眼,是陆令从路过随手买回来解馋的。彼时谢竟刚生过陆书宁,腻了清汤寡水,一来二去就记挂上了这个味道。
陆令从看谢竟坐定用膳,便提起此来的正事:“宣室传回消息,吴兴、新安二郡已经闹起来了。郡守请示上意的奏疏,明早就会递进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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