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阵前,王相将我推上瑶台,为伪造军情、害死长公主之人顶罪,恐怕不是临时起意罢?”谢竟淡道:“毕竟我从未真正取信于相府,不过是琅琊王氏展现容人之量、行不义之事的一件工具罢了。”
“你觉得满朝文武谁会傻到相信你是真心归附琅琊王氏?我当然知道你那点算计,”太后冷嘲,“不过我只当你要为陈郡谢氏翻案,却没想到在满门抄斩之后你还能一心一意向着昭王府,为他人作嫁衣裳!”
“王俶事事在料,无出意外,从始至终,他只算漏了一件事——他没算到陆子奉与你是满座衣冠中的一对傻子!”
谢竟明白太后的意思。他和陆令从的所言所行,在这场荆棘密布、险象环生的博弈中确实傻到几乎憨直,傻到当年交换一缕发如今就可交付一条命,傻到对“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天下头等笑话坚信不疑。
但也就这一件,让王俶满盘皆输,输得一塌糊涂。
“我当年就好奇,”太后居高临下,用深狭的凤目扫着谢竟,“你不为陈郡谢氏打算,不替你的家族谋划,耿耿忠心,你以为天子会领你的情吗?”
“自衣冠南渡以来改朝换代不知凡几,何以帝位上换了一姓又一姓,我琅琊王氏和你陈郡谢氏却仍累世为臣?要想改变局势,便是要撼动这棵大树的根基,将世家门阀一并彻底翦除,打击得再不成气候!”
“即便你一个人愿意,你的族人愿意么?即便陈郡谢氏愿意,这中原大地上的百千士族会愿意么?到手容易撒手难,你哪日扶乩请灵,问问你那做了鬼的父兄,他们愿不愿抛弃显赫阀阅和巨富家资,抛弃生来就有的一切!”
“非得是屠城夷族、烽火不休的连日大乱,非得是简单粗暴、杀人越货的方式,才有可能结束现今的局面。而你以为,真若发生那种动荡,究竟是上等巨室受创更重,还是平民百姓遭离乱更多?”
太后直视着谢竟:“相府从来不会说自己施政是为了百姓——只为了王氏一姓。我们只是很清楚,穷天下而富一姓不会长久,而富天下,王氏这一姓则会更富。”
“我与王俶辅政四年余,任用过酷吏么?有过横征暴敛,苛捐杂税么?没错,赈抚与减税,改制的试点都是从会稽、绍兴等浙东诸郡开始推行。那又如何?他们是琅琊王氏的佃户不假,难道就不算是大齐的子民?在好年月,我并不会阻止百姓共富贵;但年景不佳时,我只能先顾及我的族人。唯有如此,在去岁大寒面前,我才能保证我的家族平稳渡过。”
谢竟冷冷道:“你们一个个皆是一样的说辞,口口声声剖白自己克尽厥职、无愧于生民,说得理所应当,好不坦荡!你们俱是真小人,唯独我是伪君子,从来只想着我谢家的灭门恨,一副独肠,满心私己!”
太后只是大笑:“任是哪一族哪一门身居相位,只要他有些脑子,都会迫不得已如王氏这么做——除非你肯将真正的寒士擢到这个位子上,可是满朝世家子弟会答应么?你以为张延若是真有实权如王氏,需要那么处心积虑、苦苦谋划多年?”
“你真以为陈郡谢氏只是因为被琅琊王氏落井下石而灭门?你真以为你的母族只是亡于诛锄异己、士族纷争?谢之无,你做了十数年天家儿媳,最根底的一层,你从头至尾都不曾看透!”
太后睨着他:“你们把皇帝扯下去,待到陆子奉上位,你与我出身立场处境又有何不同?临海殿中我之今日,便是你谢之无的明日!”
谢竟望着她烛火中的侧脸:“如你一般,我的儿女也是帝王血脉,可是我已没有供我驱策、予我支持的母族。这便是你我最大的不同,我向着昭王府是因为别无选择,除此之外,我还能向着谁?”
太后讥诮道:“那就怪不得你自作自受、自尝报应了。你的儿子姓陆!你一门心思为着他,可知他却向着他的父亲,他的祖父,和他陆家的江山!”
又来了,谢竟暗道,来自高门望族的太后和田间乡野出身的张延,他们对于天家的不信任有着如此高度的一致。
他忽然心中一动,审慎地打量着她:“……太后说的到底是我,还是你自己?”
太后略一愣怔,谢竟却已经毫不犹豫、亦毫不留情地说下去:“听太后方才言语,想来尚不知道今上已经崩逝,更不知道令章身上同样被下了剔骨弦,超过百日未换丝线,已然毒入骨髓、浑身青紫瘢痕,今番即便不亡于张太傅箭下,也是时日无多!”
谢竟语罢,话音犹在空寂的殿内久久回响。太后定在阶上,过了漫长的一瞬间,才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她的声音十分平静,也许是真正不在乎,或者已经没有事可以再掀起她心绪中的波澜。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从未与我和琅琊王氏齐心,”她喃喃道,“你看,他向着的难道不是陆姓江山么?”
谢竟轻嗤一声:“太后与王相是一路人,在你心中,没有什么比得上自家能世世代代居高官、受厚禄更重要,琅琊王氏虽为臣,却实为顶聪明的不臣之臣。”
“遇上先帝那样玩弄人心权术的君主,自然奈何不得贵府;然而令章,你的儿子,他是一位不君之君!最怕是你不视人为人,人亦不视己为人——太后视他为抬母族上位的垫脚石,那他便也视自己为压倒琅琊王氏的最后一根稻草,古今无往不胜者,无非‘豁出去’三字!”
“太后说令章不向着母亲、不向着舅族、不向着琅琊王氏。若这所谓的‘向着’,是他六岁时明明背会了书却死活不敢告诉太后、生怕自己达不到母亲要求、给母亲徒增烦扰——那太后想必比我更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没有得到令章的孺慕之情。”
“陆子奉对我说,当日长公主的死讯传回宫中,太后原本已要下旨将之告知吴太妃,临了,却又忽然改了主意、收回成命,默许了令章‘瞒死鸣鸾殿’的口谕。”
谢竟低低道:“太后,那一刻你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你身为天家儿媳的年月比我只多不少——你又是否真正看透?”
太后出神良久,最终道:“琅琊王氏的戏都要唱至终章了,我看得透,看不透,什么也不能左右。不论陆子奉还是陆书青登基为帝,你的手在前朝伸得都会比我长多了,我今日所言无非是身为中宫、诫后来者的几句教训,真坐到这个位子上该如何自处,那是你该去思量的了。”
“或者就从眼前这件事开始思量罢——先帝的真遗诏如今存放在神龙殿殿顶轩辕镜之上,待你读过,也许就会知道自己到底能否看透——真若不能,那么趁此刻诸事未定,知难而退,尚为时未晚。”
“等你步步深陷,深宫二十年,再想要抽身就来不及了。”
宫人一早得了令,不必谢竟再吩咐,一听到太后言及真遗诏的藏匿之处,便立刻着手命人去寻。待谢竟兜兜转转、终于又回到神龙殿时,装有先帝遗诏的锦盒与货真价实的传国玺和氏璧,已都静静地放在了御座前的案几上。
与之一并等待他的,还有陆令从。
谢竟微讶:“怎么没打开来看?”
“宫人来禀告,说听太后言外意思,真遗诏的内容只怕有些微妙,我担心先独自看了便不知该怎样面对你了,索性就搁下不碰,待你来了一起看。”
直到这一刻,谢竟的心都是展的,平的,没有任何芥蒂的。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能有什么,再不济也就是先帝选定了你继位,这不是我们当年隐约就有察觉的么?”
陆令从回望着他,未置可否,只道:“是吗?”
这一天一夜之间,从谢竟被王俶推出去顶伪造军机之罪,到王家倒台、张延下狱、陆令章与崔淑世先后丧命,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虽不短,可相互之间实在无暇多说两句话。甚至连陆书宁和银绸被平安接回王府中,他们都来不及回去看一眼。
上一篇:厨子他非要皇帝考科举
下一篇:阉臣当道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