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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164)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49 标签: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生子

  丁鉴冷笑:“怎么,不信?当年我父亲供职东宫,说何大人就是全太子府最会演的,扮猪吃老虎,没人比他更在行。这不是叫他演住了?我猜你哥哥嫂嫂必定对他的‘收容之恩’感激涕零、许诺迎他回京颐养天年了吧?”

  陆令真定了定神,平声道:“那封我嫂嫂的信,是你在朝廷中的内应伪造的罢?通敌的不是这枉死之人,不是何诰,是你。”

  丁鉴大笑:“我父亲被鸟尽弓藏病故他乡,母亲与姐姐横死,我在你齐境之内寸步难行,不过是另选一条活命的路罢了!我凭什么要学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倒是你这丫头,被扔出来和亲,若还一心向着你那朝廷,才是真正可笑!”

  陆令真不出声,没有反驳亦没有回答,是因为丁鉴一语正说中她的心事。“公主”的身份为她带来了二十多年的锦绣枷,所有指缝里漏下的“自由”,来源不是父皇的漠视便是兄长的担保。而她因为受了天下给养,没有任何怨恨的资格,否则便会被诘责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享了这些年锦衣玉食、万人之上,也许就该安心以己身回报万民吧?陆令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一直没有想明白。这是她善解人意的母亲顶天立地的哥哥无所不知的嫂嫂都不能解决的——他们没有谁与她处境相似,没有谁能对她感同身受。平生第一次,长公主无人可以倚赖,无书可供参详,在一条从未开辟过的荒途之上茫然四顾。

  但陆令真骨子里的率性落拓并不会被这片刻迷茫冲垮。她选择想不明白就搁置,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所以她自请和亲远离故土,摇身一变为建威将军。

  陆令真只道:“我为求喘息自在离开宫阙,不是要报那锁我一辈子的‘国’,我只想庇护酬报那些素昧平生却供养过我的百姓,用我更喜欢的方式。”

  她并不想与丁鉴多论这些,但她隐隐知道,在根底上,他们的念头是有着相似之处的。

  丁鉴听罢,侧目瞟了一眼陆令真:“你比你兄长那个蠢货可造,可惜错就错在他是你兄长,我也只好送你上路。”

  陆令真想起那封假信上写到过,当年,就是丁鉴与他的姊妹——从小被卖入吴家汤山别业的丁钰,受那个无名氏所托,为“救谢竟”而去杀陆书青。最后事泄不成,丁钰当场自杀,丁鉴逃脱之后不知所踪。

  联系到方才丁鉴说的“母亲与姐姐横死”,陆令真牵动马匹,一面不远不近地兜圈子,时刻防备着对面的攻势,一面又问:“你是想为你姐姐报仇吗?”

  她扯起嘴角:“令姐杀人不成只能自杀,所以丁将军要来寻我的仇?”

  丁鉴厉声道:“若非你兄长逼迫,我姐姐为了护我逃走,她本不必死。”

  陆令真像听到了什么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冷哼一声:“她本不必替人杀人!我不管背后是有谁在搅弄风雨要让你们杀陆子奉,杀我,这都罢了,我们生就此姓,在权位之争里死了也认命了!可我侄儿当年连半岁都不到,手无寸铁的稚子,你们胆敢把主意打到他身上,就是要下阎罗殿的十恶不赦!”

  丁鉴闻言,反阴沉道:“公主这是替谁激愤呢?替你兄嫂?替你侄儿?你可知道你口中十恶不赦的罪,反倒玉成了一桩好姻缘!”

  陆令真心内不解,等他继续说下去:“你知道你兄长逼死我姐姐之后做什么去了吗?那日破晓你们都以为我逃了,陆令从和宣室都没能追上我,其实我根本就没出金陵城。

  “陆令从多蠢啊,我一路跟回了昭王府他都没有发现我,你猜怎么着?他忙着哄他的王妃、向刺了我右手臂一刀的人剖白心意,夫妻儿女享天伦之乐呢!我可是看了好一场情深意重的大戏,看得都要掉眼泪了!”

  他回头逼视陆令真:“我们姐弟为报救命之恩,受人之托杀陆令从与陆书青,早就抛却荣辱,由得你怎么诘责。可我父母是无辜枉死,建宁十二年军械案中上百名臣属亲眷是无辜枉死,为了你们姓陆的江山基业做了地下冤魂,我问你,哪一个天家人能出来血偿!?”

  陆令真微怔,喃喃重复:“……建宁十二年,军械案?”

  丁鉴惨然笑道:“你以为我只是报我姐姐的仇?长公主殿下,你是当真一点旧事不知啊!”

  天光已然大亮,他驾马走近,与陆令真保持住了刀戟恰好相接的距离,开口像讲一件听来的天外谣传:

  “你的祖母萧太后当年为控制先帝,挑选了一批不是门阀出身的寒士入东宫,也就是我父亲与他的同僚。然后她命萧家把我们这些人——东宫臣子的家眷亲人,统统圈禁起来,每年只有年关下才能团圆一回。我同父亲分离时只有四岁。

  “先帝登基后,与萧太后龃龉越来越深,直到建宁十二年,他为了夺回实权,私下向我父亲他们许诺,若能倒戈、助他铲除兰陵萧氏,事后便保他们与亲人团聚。他们答应了。

  “然后就有了军械案,我父亲与时任司隶校尉的许奕带领京畿军反水,王崔两家联手,夺回羽林卫兵权,萧太后败了。

  “我们满心以为终于可以阖家团聚,谁料王氏崔氏分赃不均,又都想揽下从龙首功不想放权,就向先帝上奏,沿用萧太后的办法,仍以圈禁亲眷的办法拿捏我父亲他们,不给这些寒士翻身上位的丁点机会。

  “然而萧家鱼死网破,要在逃出京城前把我们全都‘处理’掉。我和姐姐自小习武,有母亲掩护,万难逃出来——还顺手救了病得只剩一口气、被丢在半路的钟兆——这才找到我父亲,报信给他们。

  “这些东宫旧臣求先帝兑现诺言、帮忙寻找亲人,可是先帝选择了向士族妥协——他无动于衷,袖手不救。

  “我父亲他们当然众怒滔天,可是一帮无权无势命贱如草的下臣的愤怒,值几个铜板?没多久就屈从在天威之下,愿意忍的留在京中继续任职,可也前途渺茫;咽不下这口气的,贬的贬、辞的辞,都远走他乡。我父亲病卒途中,十多年寒窗苦读,到头来全是竹篮打水两手空空。”

  良久,陆令真艰涩地问:“所以那些眷属最后……除了你们姐弟和钟兆,还有人——逃出来吗?”

  “没有了,”丁鉴近乎残忍道,“我的母亲,钟兆的母亲,何诰夫妇之女……在城西一个仓库的地窖里被关了七日整,老弱妇孺一百余口,最后尽数饿死。”

  陆令真彻底哑然,脑海里浮上何诰的苍白鬓发和满面褶皱,与听她提及“封妻荫子”时那避如蛇蝎、倦苦难言的神情。

  她下意识地默念着,这是她父亲与祖辈的罪恶,这是世家门阀一手遮天的罪恶,这是皇权的罪恶,并不应该来由她清偿,可手指却不能自抑地微微颤抖。

  “最后一个问题,”半晌,陆令真重新握紧了她的剑,“于你们有恩、托你们杀陆书青之人,和钟兆背后的主子,是同一个?”

  丁鉴亦提起了他的双戟:“事到临头,我可以送你死个明白。”

  说罢,他靠近陆令真几步,用只有彼此可以听到的声音说出了一个名字。陆令真悚然一凛,难以置信地望定对方,却顷刻间明白了那封伪信上究竟为什么会出现谢竟私印,还有以假乱真的去瑕体。

  可丁鉴却没有再给她更多的时间。手戟瞬间挥出,陆令真则本能地提剑迎上,在思绪尚未完全飘回时,便已凭借着肌肉记忆与对方缠斗在一处。

  这不是一场战役却是一场比试,陆令真恍惚中又回到鸣鸾殿的庭中,只不过对手不再是陆令从,一招一式都带着绝不回头的杀意。丁鉴身后的漠北军渐渐围拢过来,他们未必懂得主帅和敌将之间的恩怨,但这个异族女子在战场上有多大威胁,他们都看在眼里。

  陆令真的力道不及丁鉴,一直都是靠武器的轻便与速度制敌,此时剑影更是快得连成一片,专攻丁鉴右臂,一手操纵着缰绳变换方向,钻取手戟之间的空档。

  然而她已然日夜兼程行军数天,昨夜通宵不曾合眼,翻山奔袭,再加上方才心神剧震,在彼此交手过数百回合之后,难以避免地渐渐落了下风。“唯快不破”成立的前提是制敌同样要快,在被破之前已经斩获敌首,可丁鉴却不是能给她这样机会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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