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阿公阿婆都这么吃。”
“哪个外面?”
陆书青把手高高举起来,在空中抡了一大圈,指向西南边:“那——外面。”
谢竟不明所以,迈进房中,陆令从答道:“他看见乡野人家直接坐在田垄里吃,学来的。”
桌上摆着已经为他准备好的晚膳,还阵阵冒着食粮香气与热气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碎金饭说白了就是蛋炒饭,在陆令从的食单中属于最不耗费力气、也最没有技术含量的那一类,他自己不爱做,但全府上下都爱吃,每次小厮侍女们都眼巴巴等在花厅外,只等三位主子盛过饭便一哄而上瓜分掉。
不同于外头酒楼常见的、将鸡蛋炒成块状的“碎金”模样,陆令从习惯将蛋打散些,金色的蛋液匀匀在饭粒上裹一层,像春日鲜嫩娇小的黄花,自家做饭又舍得放料,大方地撒满豌豆与虾仁丁。因为口味稍淡,所以谢竟一般会舀一小勺辣子,搁在碗的一角拌着吃。
他也是一整日忙起来饿得狠了,吃完半碗才空出嘴来跟陆令从说话:“治大国如烹小鲜,小鲜又最难烹,你能把炒饭做成这样子,在我心里已经是千古明君了。”
陆令从失语,但没有一个厨子会嫌弃食客的夸奖,谢竟爱吃他到底还是高兴,凑到旁边看了他一会儿,忽问:“你晚些还有事没有?”
见他摇摇头,陆令从便道:“我们去外面那溪里凫水罢。”
谢竟想了半天才记起他说的到底是哪条溪,他幼年淘气,与族中兄弟在里面抓鱼,被塾师逮住教训过,后来便不怎么再去了。
说起凫水,谢竟不是在河湖纵横的江淮长大,水性一般,在金陵又实在少有机会。王府内的浅池和后湖就不是用来做这种事的,长江滩险水急不够安全,秦淮河倒是合适,但坏就坏在太过热闹繁华,要让全城人都看见昭王殿下光着膀子教世子游泳,那明天他们就得进宫领罚去。
谢竟看到陆令从眸光亮闪闪的,显然是难得脱离拘束,起了玩心,何况天气也确实炎热,更没有拂了他兴致的道理。
“但是青儿也不能在水里呆太久,我还是怕他着凉。”
陆令从自然满口答应:“我晓得轻重。真真可是我一手拉扯大的,这些事你还不信我?”
他们两个这厢议定,谢竟唤仆从来收拾碗筷,转脸往门口一看,陆书青还没吃完。
北方夏日天黑得更晚,三人又闲话几句,消了半晌食,挪步往后院走时,天际还剩下一点朦胧浓稠的藏青。
谢竟在田垄上守着他们带来的两盏灯笼,为陆令从照明。陆书青是一点水都不会,好在并不害怕,小小身躯能被陆令从一掌托起来,另一手则在旁边护着,教他从闭气练起。
但是陆书青对此的兴趣有限,显然对用狗刨式把水花拍得飞溅更热衷。陆令从提着他与他互泼一阵,很快殃及谢竟的裤脚,惹得谢竟把灯丢在原处跳开三丈远,警告道:“我今日是没下水罢了,有本事下次回家里汤泉池子再战,不泼得你们爷儿俩告饶我跟你们姓。”
水中两人并不认他外强中干的战书,陆书青像猴子一般攀上父亲的后颈,被他扛到肩上,兴奋地叫喊着。陆令从几步冲出了溪,飞快追上四处逃窜的谢竟,但因为赤脚不便被绊了一下,时间仅够护好陆书青,他自己便只能连带着谢竟一起在岸边摔成一团,湿淋淋的水珠沾了人满身。
谢竟喘着气阴森森道:“你最好在三下之内从我身上起来,否则明早陈郡就得传出一件昭王妃辣手弑夫的惊天血案,三,二,一,一,一……”
“一”数了有十几声,陆令从只是一动不动,到最后数得谢竟自己也忍不住破功,笑骂道:“把青儿松开,别给压着了!”
三人各自分开,陆书青肌肤娇嫩,怕碎石沙土划破他,便被陆令从直接拎到了谢竟身上趴着。没了遮挡,仰面躺在地上,谢竟这才注意到眼前景色,连忙推推陆书青:“快抬头看!”
白日晴好无云,这时候夜色彻底压下来,满天繁星都现了形,壮丽绚烂的银汉从东北方流淌向大地,犹如黄河水自九霄来,滔滔不竭,万古同辉。
谢竟最初没反应过来,为什么金陵能看到的星子并不比这里少,落在人眼底却全然不同。直到听到身旁陆令从像头一回见般轻轻惊叹了一声,才倏然恍悟:不同的并非星斗而是天幕,京城的天犹如棋盘般被分割成了一个又一个四方形,而陈郡的夜空则如此辽阔旷远,吐纳万物——这是他所念念不忘、梦醒萦回的故里长天。
回程时谢竟与陆令从并肩在前面走着,穿过田埂,草间升起点点轻盈明亮的萤火虫,渐渐铺就成一条流动着雪色光芒的夜归路。陆书青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谢竟下意识把手伸到身后要牵他,陆书青便小小地跳了一下赶上去,踩住了父母的影子。
皇帝给他们定下的归期虽然是中秋之前,但才刚过七月便来了旨意催促。天家的父子到底难做,放在眼前怕捧得太高,不在眼前又怕控制不住。
陆书青才和族中的孩子们混熟,谢竟亦想多过几天这种不用时不时进宫应卯的日子。其实没有人想要这么快回去,但君命悬在头顶,心里终究不自在,最后还是把回程定在了七月十六,缘因不想错过中元节的热闹。
七月半不惟祭奠亡亲,更值秋收之际,古来便是“丧事喜做”的时节。金陵因为水系丰富,习惯是在河中放灯以表追思,北地的旧俗却是在坟上挂灯烧香。谢家宅邸建在陈郡阳夏县郊,祖茔与宗祠因在自己田产上所以占地颇广,就位于进城的必经之路上。
他们等天完全黑下才动身,谢竟去祖父母灵前祭扫过,对陆书青道:“你看见这些灯了没有?这灯芯里有个小人国,那些离开了的亲眷们就住在其中,但凡你点起灯,他们就能看到你。”
陆书青还难以完全理解死亡的意义,陆令从与谢竟也没有刻意去教过他,左右他的四位祖辈身体还都算康健,一时半会也不会遇上这种事,过几年念书念到“修短随化,终期于尽”,自然就明白了。
夜市上到处是陌生口音,陆令从自觉讲话字正腔圆,却接连遇到几位商家茫然地表示没听懂,十分郁闷。他蹩脚地学了学“中”字的奇怪腔调,又问谢竟:“你会说家乡话么?
谢竟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能听懂,硬说也能说一点,可不地道。少时塾师道我们来日都须上京应考,只许说官话,祖父母也只与我说官话。”
路遇小贩卖一种名叫“汤饼”的面食,用羊肉骨熬成浓郁洁白犹如牛乳般的高汤,再将豆腐、昆布切丝,与细粉、鹑鸟蛋、薄薄的长面一起下锅烩成,把人眉毛鲜掉。
一直把脸埋在母亲肩膀上、只露出一对眼睛乌溜溜到处看的陆书青闻到味道,翕了翕鼻子,被香得转过头来。陆令从早已十分自觉地掏了钱,一筷子夹起来吹了吹,先送到他嘴边。
谢竟歪着脸看他,提醒:“你就住碗吃,利索点一口进去,别滴到领子上。”
陆书青像仓鼠般一点点吃完一条面,才回答:“姨娘说不可以‘吸溜——’这样子。”
“还要不要?”陆令从道,“姨娘说得对,在家里和宫中饭桌上确实不可以,但是出来玩没人认得,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三人很快将汤饼分食干净,谢竟虽然不爱羊肉,但是因为民间做法烟火气足,浓油赤酱,早将那一点膻味掩住了,只剩一种独特热烈的醇香。这些年他与陆令从朝夕相伴,其实也在潜移默化地互相适应着对方的口胃,又因为有了陆书青,稚童的饮食总是清淡些好,所以难得尝到原汁原味的家乡菜。
中元亦是佛家盂兰盆节,市上搭起高台演“目连救母”。宫里年年要唱《劝善记》,陆令从与谢竟听得耳朵起茧,然而中原的版本兼融民间武术杂耍,也算看个新鲜。
但是目连戏庄肃幽森,方才途径祖茔没把陆书青吓到,戏台上目连之母死后入饿鬼道、受尽极刑,却货真价实把他吓坏了,紧紧扒在谢竟怀中不松手。谢竟只好轻缓地晃悠着他,絮絮哄道:“这是教人善恶到头终有报,你娘我一生富贵庸碌,就算没什么功德但也没造过业障,不会受这种酷刑的,你放心罢。”
上一篇:厨子他非要皇帝考科举
下一篇:阉臣当道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