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延疑道:“照此说来,若幕后人的目的只是除掉谢家,只需要确保今上继位即可,并不需要专门添一句对谢家的处置。”
谢竟颔首:“多此一举,这也是我不解之处。”
“除非那人有什么十足的把握,确信就算是今上当权,谢家也有可能生还。”
“今上当权即是王家当权,谢家哪里还有活路?”
张延神色却有所保留,思量片刻,像是反问也像自问:“今上当权,真的就是王家当权吗?”
谢竟听他话里有话,又想起自己问起陆令从“为何敢放心将陆书青养在宫中”时对方的态度,下意识问:“老师这些年身在朝局之外,是否看出了什么?”
张延摇头:“我既身在朝局之外,一切便仅为猜疑。只是‘天家无情’这句话,时时处处、历朝历代,皆为恒理。”
天家无情,既然父子、兄弟之间会有隔阂,那么母子、舅甥之间,兴许也是一样的。
谢竟道:“我明白了。”
张延却抬眼看他:“你当真明白了?”
谢竟不解,便听张延继续道:“之无,有些话我三年前便想问你。暗中经营虎师这件事,是殿下自己做的,还是你与殿下一起做的?”
“……算是一起罢。我知情,出了一部分养兵的钱,在陈郡找了门路铸兵器,挑人和练兵都是他来。”
“你们做出蓄养私兵这个决定,是为了什么?”
谢竟被他问得有些困惑:“是子奉提出来,当时先帝沉疴难愈,朝局动荡,为了未雨绸缪。”
张延点了点头,确认道:“所以按道理,你是有权力控制这支队伍的,对吗?”
谢竟迟疑地点了点头,张延又问:“那你清不清楚,三年前谢家下狱后,虎师是否有能力杀进京城背水一战?”
谢竟一怔,思量一会儿,缓缓道:“虎师当日尚在暗处,且远没有后来三万人的规模,倘若子奉领兵进京城挑明了造反,那么宫内的吴太妃与长公主首当其冲就会被处死。”
张延听到此处,静了些时,忽望着谢竟的双眼:“但若此战可胜,你的亲人就可以免遭横祸。”
他言尽于此,但谢竟瞬间领会了他的弦外音。张延是想说,尽管他确认他自己和陆令从都不在意帝位,但他们各自都在意各自的亲眷。
“我是外人,但之无,你自己心里要有杆秤。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你是否掂量过殿下的‘救不了’和‘不想救’?”
谢竟愣了,良久,垂下眼来,没再出声。
实话说,他没办法求证,陆令从心中所想究竟是这二者其中的哪一件。
先帝咽气,遗诏立出,陆令章登上皇位,京畿兵权全被握在王家手中,以虎师当时的能力,强取成功的概率太低了,且必定伴随着鲜血屠杀和牺牲。陆令从一定非常明白,连谢竟自己冷静下来也能想明白这个道理。
但症结在于人并不是时时都能冷静下来。一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在满门抄斩的威胁前,是没有那个仁爱和大义去考虑会不会造成牺牲的。人命不分高低贵贱,兵士不该无辜死,可忠臣也不该含冤亡。
这件事如果交给当日的谢竟,他自问有可能会一时冲动做出不理智的选择。但陆令从呢?假设虎师足够精锐驻扎京郊,听他一声号令就可以攻陷诏狱,救下谢家满门,他会选择什么?他会不会因此将他母亲与妹妹陷于危墙之下?
谢竟想,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陆令从究竟有没有过以这种代价来换谢家生路的想法,哪怕只是一个想法。
“往事已矣,因一个不切实际的假设而去揣测他苛责他,没有任何意义。我既没有资格要求他这么做,也并不怀疑他待我的真心。”
张延笑了:“我从未说过殿下当日的选择有错,我只是想让你好好思量一下,往后若再遇到这样的事,你该如何自处。”
谢竟有些茫然地望着张延:“老师,您究竟想要说什么?”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张延站起身来,“天家无情,有些东西你要握在自己手里。”
谢竟坐在椅中,一手支颐,一手按在膝前无意识地打着拍子,望着眼前的一片虚空发呆。
他和陆令从有些日子没见,一是因为他被营中琐事缠身,住在幕府山,二也是因为前些天退潮的时辰在白日,夜里此路不通,无法相见。
身后咔嗒一下开锁声,陆令从绕到谢竟面前,见他发愣,便半蹲下来,仰起头瞧他神色:“入定了?”
谢竟别开眼神:“明日就要往汤山春猎,人多眼杂,更不便说话,所以今夜才想着过来一趟。”
“出什么事了?营中有麻烦?”
谢竟轻轻地嘘了口气,摇摇头:“不算麻烦,只是你那群旧下属太刚直些,忠心不二,我这恶人倒难做了。”
“他们是不是说什么难听的了?”
谢竟挑眉:“我可不敢在你这儿告状,左不过就是什么‘薄情寡义’‘认贼作父’,听都听熟了。”
陆令从握住了他的手,正色道:“既然心知这不是你,便无须系怀,总有一日会真相大白,你的苦心世人可鉴,孰正孰邪,到那时自然分明。”
谢竟语塞,望着他顿了顿,也反握了一下陆令从的手:“我知道。原不是什么要紧事,本没想提,你问起我才说的。”
“那你过来是为……”
“我只是想见见你。”谢竟又挪走目光,错开彼此视线,“我心里不踏实。”
陆令从一愣,立刻察觉出谢竟的反常,但他什么都没多问,只是放平了声调,道:“要不要回家去住一宿?”
谢竟略带困惑地看了他一眼,陆令从接着解释:“我是说王府。这个时辰不会有人觉察,明儿天亮前我把你送回来,不会耽误启程。你也不用怕我缺了觉,我给宫中送个信,只说宿醉起晚了,午后再走,什么也碍不着。”
“回家”对谢竟来说确实是一种奢望,乌衣巷中没了亲人,只能叫祖宅,而王府的那个家之于他却又是可望不可即,他的儿女还困在宫中,他明日又得演作和这一切毫无瓜葛,就算今夜回去又能如何,不过是饮鸩止渴,徒增苦思。
“算了罢。”谢竟拉了陆令从一把,自己也跟着起来,两人面对面立住,他伸手抹平了陆令从衣襟上的褶皱,捋了捋他腰间那块玉佩上的穗子,最后还是将目光落在了陆令从的脸上。
他们相识时还太年少了,一个在十六岁的头一个在十六岁的尾,如何从那时的半大孩子长成如今模样,一点一滴,都印在对方脑海里。他们是真正陪着彼此长大的。
“我上午在宫中碰见了老师,”谢竟斟酌了一下措辞,“他似乎……不太赞成我们的婚事。”
陆令从闻言失笑,捏了捏谢竟的耳垂:“你这话说得,我还以为我们昨儿刚成亲呢。他老人家心疼你这个得意门生,嫌嫁给我断送了你前途,不乐意十几年了,你又不是头一天知道。”
谢竟知道陆令从没理解他的真正意思,“不赞成他们的婚事”和“要他防着陆令从”,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态度。就算张延十几年如一日地觉得陆令从不是他的良配,但也从来不曾像今天这般明示他。
“子奉,我想听你一句真心话,”他道,“这些年来,你有没有疑过我?不论何事,你有没有在心中想过哪怕一次,想我这样做看起来是为了你,实则是为我自己?”
出乎他意料的,陆令从想也没想,半点犹豫也无,答道:“有过。”
谢竟怔在原处,张了张口,想再说什么但又一时失语,却听陆令从继续道:“但那不叫‘疑你’。你是嫁给我,又不是卖给我,我们毕竟是两个脾性大相径庭的人,若全无私心私欲,那根本不是人间夫妻了。”
“我是你的夫君,只想要你过得顺遂安乐,我巴不得你事事以己为先,好好替自己打算出一条青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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