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竟在暗自猜测陆令从与宣室到底是主仆还是盟友,无意识地探手往碟儿里一摸,却扑了个空——抬眼一看,最后一把瓜子已经率先被陆令从收入囊中,他只好转而拿了一小块点心。
“摘星楼赏月最好”此言不假,露台虽不在高处,却正好能瞧见梢头月与水中月遥相呼应,明光流黄。河面上有星点灯火自远处闪烁而来,谢竟留意看着,渐近了才发现竟是成百上千盏莲灯,小巧精致,一时倒让他想起陈留故宅夏日随处可见的萤火虫。
“姑娘们在上游放河灯乞姻缘,”回忆被打断,“你若也想放,我去搞一盏来。”
谢竟猛地转脸正想回敬几句,陆令从却笑道:“手伸出来。”
他半信半疑地依言,就见陆令从一手轻掂住他的手背,另一手小心翼翼地将什么东西倒进了他手心里。等陆令从的手撤开再看,却是一把嗑好的瓜子仁儿,白花花地堆成座低矮的小山躺在他掌心。
“我妹都没享受过的待遇,”陆令从朝他扬扬下巴,“一口吃才过瘾。”
谢竟其实想说这会不会沾上您老人家的唾沫星子,但是萧遥不小心没抑制住的轻笑把这句话劝回了肚子里。最终他垂了眸没看陆令从,将手送到嘴边一仰头,喝酒似地将瓜子仁吞下去,个别沾在手心里的便轻轻用舌尖刮一下,带进唇齿间。
陆令从在他对面看着也笑,谢竟面色稍愠:“笑什么?”
“笑你吃起东西像个雀儿——”
他说到这里蓦地住了口,盯着桌上的瓜子壳怔了片刻,忽然轻声喃喃了一句:“不对——不是雀儿。”
谢竟蹙眉,便见陆令从猛地拍案,沉声道:“不是雀儿,是信鸽!”
萧遥被他的动静唬了一跳,忙让他把话说明白。
那日在汤山别业的正寝内谢竟开了句“殿下变成陛下”的玩笑,陆令从怕被人听去生是非便往窗外瞧了一眼,幸而除了廊下逗雀儿玩的小丫鬟外再无旁人,他便松了口气,掏出刚从桌上顺来的瓜子,招手要那雀儿来戏弄——
当时心思不在这上面,眼前之物入了眼底便也只是模糊一个影,故而只知逗的是只会叫会跳的鸟,至于到底是麻雀还是喜鹊还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全然没放在心上。
此刻回想起彼时情景历历在目,那轻盈落在窗棂上灵巧地啄食的“雀儿”,赫然是只灰褐的信鸽!
而这也就解释了对方为何会以快得惊人的速度知晓那只泥污的靴子属于谁——大约在那夜满院下人看清陆令从背上的人是小谢公子后没多久,这小家伙就已经带着信悄没声儿地飞出了汤山别业。
陆令从如此笃定不光是因为他常在城外禁军大营厮混,见惯各式兵器工具,更因为他幼时曾亲手豢养过一只小信鸽——虽然也就只在闲极无聊唤李岐进宫来玩时派上过几次用场。
谢竟没想到他偶尔馋个瓜子都能引出这一串事故,沉吟良久才道:“会不会是那小姑娘?”
萧遥锁着眉:“目下谁也说不准,敌暗我明,我们能做的只有盯死每一个疑似目标,静观其变。”
月高更深,陆令从又与萧遥交代了几句。谢竟听言辞语气,难以明确地对陆令从与“宣室”之间关系下一个准确的定义,至于对陆令从与萧遥的关系是否有多余揣测,他自己也无甚头绪。
时辰不早,陆令从抬眼望了望灯火阑珊的河上游,问谢竟道:“前面转出桃叶渡,过了文德桥,水畔有个小白门,上岸没两步便能通进乌衣巷——要不坐船回去?”
谢竟想,果然,昭王殿下确实对金粉地无比熟稔。他指了指前院:“你那侧妃怎么办?”
陆令从展颜笑道:“它会去来时那个地方等我,吩咐两句就懂了。猗云可是王府第一解语花。”
谢竟目送着陆令从去安顿白马,身边萧遥朝下人招呼着,似乎是为他们找了名信得过的船家。待她吩咐完,谢竟轻声问了句心底埋了半晚上的话:
“他当真会自己酿酒?”
萧遥闻言,从方才起一直有些凝重的神色才稍稍转霁,掩嘴笑了一番:“咱这位殿下天纵奇才手艺精绝,除了贡进宫里的多半都留下来自己喝了,只偶尔能有那么一两坛流到王府外去。倘泥封上有昭王府的印,必定是上上品,便是个空坛也值得好好珍藏呢。”
她又故作神秘地招招手示意谢竟附耳过来,压低了嗓道:“他日等小谢公子掌了王府中馈,念着素昔交情,可甭学殿下那样抠门,每年多赠一坛我便知足了。”
摘星楼内仍有轻歌顺着灯影飘远,送小舟不疾不徐地荡开在秦淮的臂弯里。陆令从枕着胳膊肘仰靠船头,舒展地翘着二郎腿吹着断续的调子,谢竟与他隔了一张小几,端坐在另一侧,但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他的衣襟稍微敞得开了点,隐隐露出一小截精致的锁骨尖。
谢竟回头看了一眼船尾,压低了声音问:“你方才说的宫里那一条线,打算如何处置?”
陆令从停了口哨,眨了眨眼:“这个嘛——西宫是不要想了,绝不能让我娘和真真知道;女官婢子们,我开府前不怎么在宫中走动,没有太相熟的;神龙殿倒是有个掌事的钟兆,但事情就出在此处,也不太行;临海殿就更不用提了,我避还避不及呢。”
但还不等谢竟接茬,陆令从忽然“咦”了一声,转回眸来注视着他:“你如今不是日日都能出入临海殿吗?”
谢竟警惕地仿佛竖起了一对看不见的耳朵:“我可做不来宣室的活儿。”
陆令从哂笑:“哎,成,我知道,我太知道你们这些文人士子了,陛下委你一份差事你就好像是卖给了天家一样,就算不情愿,也不能不忠不义,是吧?”
谢竟睨他一眼,但的确是这个道理。
“但你别死脑筋,转个弯儿,临海殿里是天家人,我是天家人,你将来也是天家人,大家早晚都是一家人嘛,彼此分那么清,多生分不是?”
谢竟蹙眉,刚要开口回绝,就见陆令从摆手道:“你别着急,我不逼你。这样,谁还没有个破鸟儿了,回去我送你一只,你要有话想对我说的你就派它去,至于说什么话,全在你自己,好不好?”
谢竟眉间那个川字拧得更深了:“你不会送那只鹦哥来吧?”
陆令从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一茬,笑道:“你想要吗,也行啊,你可以直接把话教给它——只要你耐烦。”
他双眸璨若星子,望定谢竟,望得后者不得已转开了目光,在暑气升腾中沉默下来,无暇再去细瞧天上是否真有霄汉迢迢、银河漫漫。
第12章 三.一
雍州的新岁是没有焰火爆竹的,只因一切都要为战事让道,为免影响视听,声和色皆不能过头。但也无人会在意这些,边城百姓毕竟不像“矫情”的金陵人,需要这些外物来刻意营造气氛,能够全家团圆无恙,便已是这一年的造化。
陆书宁的郡主身份不曾公开,只能和太守府内一众年少的丫鬟僮仆聚在一起,围着炉吃过年夜饭。但她完全不在意饭在哪里吃,与同龄人闲话热闹、不受管束才是最要紧的。
每一年她都嚷嚷着要守岁,最初谢竟不许,后来瞧出了她其实压根儿撑不到三更,便不再管她。陆书宁也乐得跳脱,反正不论她在哪里脑袋一歪睡熟过去,最终谢竟总会把她抱回床上的。
离乡时她还不记事,对于从金陵到雍州的这迢迢千里,陆书宁能想起来的全部就是母亲的体温。最初断断续续的半年中她常因为高烧梦魇而浑身发烫,衣裳被褥不够厚实,口中又低低喊着冷。冰水浸过的帕子凉得太刺骨,谢竟怕幼女娇嫩的肌肤受不住,便先将自己的脸和双手敷得寒生生,再把陆书宁抱在怀里轻柔地摩挲着她的额头和两颊,这样身上觉着暖和,脸上又不至于烧得难受。
那段昏昏沉沉的日子中,陆书宁总能听到母亲在她耳畔絮絮念着些什么,声音很低,有时是反复唤她的名字,有时哼些支离破碎的歌谣,至于更多更细的,她也不明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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