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不说出口,就不会有被拒绝的可能。这是他处理情感的奇怪定式。
“我看出来你喜欢他,可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秉臣。”季蒲看着他咬住嘴唇,并没有否认自己的话,继续道:“我不清楚你们之前有着什么样的仇怨,可看今日的情形,隐约是有些内情在里的。你是真的不信任他,才三缄其口,一个字也不肯说的吗?”
等了半响,就在季蒲觉得他不会回答,从他手中拿回碗,准备出去的时候,白秉臣开了口。
几乎是开口的瞬间,他的泪就落了下来,言语中带着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懊恼和委屈,“小师叔,我......我护不住他。”
“当年那样艰险的情景,一次次的,他差点就在我的手下死了,可我一点用都没有,我根本护不住他。我不敢让他回来,这些危险而丑陋的事我来做就好,我不敢再让他置身其中,即便在外人看着,我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我还是不能拿他冒险。”白秉臣开了口,就好似这么多年埋藏在心底的,一个个隐秘的情绪都涌了出来,再也控制不住。
“当年先帝想要他去战场上送死,我想尽办法才叫他活了下来。如今他回了平都,陛下......”白秉臣深吸一口气,还是把话说出了口,“你以为陛下真的想用他来扶持武将吗?”
“吴都刺史才是陛下真正培养的武将,自陛下登基后,佟参看着是调到偏远的吴都抵御海寇,实际上是让他在暗地里培养军队,陛下从来没有想要让一个对赵家心有芥蒂的人掌握军政,即便陛下与先帝不和,他也不会冒这个险。”
似是因为季蒲是江湖人的缘故,白秉臣终于将隐蔽在心中不敢说的话,一股脑儿倾诉出来,“陛下让他回都,是想让他当一个活靶子,是想让他替我去死。”
不顾季蒲惊愕的神色,白秉臣自嘲地笑了:“即便我名为辅帝阁的阁臣,可我从未见过辅帝阁背后的主人,殚精竭虑了这么多年,也只是隐隐地发现张九岱和暗香阁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除此之外,并无半点线索。同悲谷的药材铺子在黎国开了那么多家,可百姓们认得的也只是店中掌柜,而不是老谷主,更不是小师叔你。倘若有一天,哪家药堂出了医死人、卖假药的例子,同悲谷百年声誉毁于一旦,又有谁还在意这你和老谷主的声名如何呢?世人总是更爱偏信自己亲眼看到的,和更贴近自己的。”
季蒲的呼吸一滞,他眼中的惊诧更深,缓缓开口:“你的意思是......”
“我摸不清辅帝阁背后的主人,同样的,这天下的百姓也没有见过,在他们的眼中,我和辅帝阁是一体的。只要我做一个十恶不赦的奸臣,做一个高位不廉的贪官,待天下骂名皆冲我来,我名声尽毁,就是辅帝阁名声尽毁。我死,便是辅帝阁死。”
白秉臣的目光平静而幽深,可落在季蒲眼里,却带了一丝不顾一切的疯狂,他忍不住问道:“你若执意如此,多年之后,史书工笔,你就是万人唾弃的罪人,白家就是千夫所指的逆臣。你真的想好了吗?”
白秉臣看向虚空,不知怎么,自己分明没有见过先祖白成泽的样子,可此时脑海中,竟是浮现出一个手持银枪,驻守关外的白袍儒将来,他淡淡地笑了,“想要青史留名,不过是书生意气。自从我踏入辅帝阁的那一刻起,早就不管生前身后的虚名了。白秉臣这个名字,就应该和辅帝阁一起,被狠狠地钉在耻辱柱上,烂在史书的角落里,死在后世的唾骂中。我是个必死之人,这是陛下登基前,我们早就谋划好的事情,只不过,我该在一个恰当的时间死去。”
“只是陛下后悔了,他想用梅韶来引出幕后之人,他在赌,当年卫洮对武将下手不是巧合,所以才大张旗鼓地培养着梅韶,想让他替我去死。”白秉臣苦笑着,“可我自是不肯的,他的命比我重要得多。所以我破釜沉舟,拜托你替我拔毒,就是为了告诉陛下,我活不了了。他不用大费周章地保我的命,过不了两年毒素发作,我必死无疑,让他歇了想让梅韶替死的心思。不然你以为按照陛下的性子,为什么会准我亲自来沧州阻止梅韶回平都?因为他知道我是铁了心要去死。”
“我已经是个死人了,还配谈什么喜欢。就算告诉阿韶我心之钟情,就算他对我也有一点情意,之后呢?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吗?我做不到,我宁愿他是恨着看着我死,也不愿他爱而不得。”
听完他的一席话,季蒲早就气得嘴唇都在发抖,他想着自己一次次那样努力地去救白秉臣的性命,而眼前这个人却一心赴死,“所以当初你说暗香阁是梅韶的,也是在骗我,就是为了让我给你拔毒,是吗?”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白秉臣没有说话。
不知这样的静默持续了多久,直到有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白大人!梅大人手下的人过来向我们要人来了,说梅大人一直没有回去,怎么找也找不到!”
一阵震颤从心底涌上,白秉臣想起梅韶出去是神志不清的样子,心中惊慌渐起,想起上次梅韶知道梅家处斩后,也是这样心死如灰的模样,随即就是在诏狱中......寻死。
想到这个可能,他又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要失去什么,白秉臣气血翻涌,喉间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第64章 葬剑冢
整整两日。
已经整整两日,不知撒出去了多少人,还是没有半点梅韶的消息。
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在这个世间消失得彻彻底底,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白秉臣早就慌了神,恨不得自己带人去找,还是季蒲顾忌着他的身子,劝住了人。可眼看着方敏把这个沧州翻了个底掉儿,也没有半点梅韶的下落。
看到白秉臣失神的模样,方敏不忍心去告诉他依旧是一无所获,戳戳一旁季蒲的手臂,怂恿他去。
叹一口气,季蒲无奈地走进白秉臣的房里,刚开门,就对上一双期待的眼。
见季蒲没有说话,白秉臣的唇轻轻颤抖,轻轻道:“还是没有消息是吗?”
他仰头,眸中水光闪过,定定地看着墙面,再不肯说一句话。
心中的懊悔和自责早就在这两日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心房,白秉臣恨自己没有能够拉住他,明明知道他有可能做出自残的行为,为什么要迟疑,为什么没有拖住他,如果......如果梅韶真的一心寻死,那此刻会不会已经......
这样的念头只要一想,白秉臣就觉得呼吸不畅,像是虚空中有人扼住了自己的脖子,渐渐地连一点空气也感受不到,眼前也迷糊起来。
“秉臣!”季蒲意识到他的不对劲,冲上前去,重重地拍了他的背两下。白秉臣猛然惊醒,剧烈地咳嗽起来,持续的干咳下他原本苍白的脸色霎时变得通红,脖间的青筋凸起,覆盖着一层薄粉。
他像是上了瘾一般,长久的咳嗽后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久张的嘴像被抛弃在岸上的濒死的鱼一般,随即就是一阵干呕,胃部急速地痉挛起来。
“秉臣!”季蒲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又极为痛心地唤了一声,随即电光火石般的一个念头从脑海中划过,他把白秉臣扳正过来,急切道:“沧州和云州的交界处就是葬剑山庄,梅韶或许在那儿,我带你去找他好不好?你别这样......”
原本黯淡的眸子亮起了一点光,白秉臣紧紧攥住季蒲的袖口,似是抓住了全部的希望,眼中满是乞求。
轻拍他的背稳定住白秉臣的情绪,季蒲半揽着人起身,边向外喊道:“备马车!”
——
葬剑山庄深埋在谷底,终年少见阳光,孤零零的庄子前是一乱石嶙峋的葬剑冢,成千上百只断剑深深刺进石缝中,指天的剑柄早就被侵蚀出裂痕。谷风吹过,剑声幽鸣回响,为空荡的山谷添上几分冷意。
庄子后头是一大片荒芜的墓地,及膝的野草上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几十座坟茔,那是历代庄主埋骨的地方。
梅韶正跪在其中的一座墓碑前,怔怔地盯着墓碑上的字迹,脸上早已干涸的泪痕紧绷绷的。
他忘了自己跪在这里多久,似是所有心思都放在了面前这座坟茔上,眼睛死死地看着墓碑,碑上刻着“先师肖归远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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