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一幅一幅地看过去,有白子衿坐在廊下喝茶的,看梅韶开礼盒的,还有拿着那把“簪缨”剑摩挲时的样子,翻到最后一张,他“咦”了一声。
画师突然反应过来,吓得跪了下去,抖着声音道:“那是奴才调色时的涂鸦之笔,呈现给陛下时忘记抽出来了,还望陛下恕罪。”
赵祯拿着那幅画看了半晌,白秉臣、梅韶和白子衿都站在他身后看着,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那画师更是忐忑不安起来。
“画得不错。”赵祯眼中浮现出一点笑意,终于开了口,“比方才的那些都要好,朕要好好收着。”
画上一改入画时帝后高大,臣子矮小的惯例,就像是平常人家一般,画了一副梅园全景。
白秉臣和赵祯对坐下棋,心思却都不在棋上,眉眼含笑,皆看向不远处的两个人。梅韶背在身后的手握着两枝含苞待放的腊梅,另一只手指着剑身的刻字,白子衿顺着他指着的地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剑身。他们背后梅树点点,衬得板正宫亭都柔和了许多。
或坐或立,景静人动,冰雪覆梅,笑意浮眼,正是最融洽不过的一场冬景。
“朕要好好收着,挂在书房里。”赵祯笑看了他们一眼,亲自把画卷了起来,对着身边的小太监双喜笑骂道:“糊涂东西,你师父病着,你连差事都不会当了?还不快赏?”
“谢陛下。”画师忙谢恩。
赵祯轻轻用画卷打了打梅韶和白秉臣的肩膀,笑道:“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走,陪朕喝酒去。”
作者有话说:
赵祯吟的那句词是李清照的!
第178章 曹家谋
城郊法门寺。
年间礼佛的人家系在庙中佛树上的祈福红线还缠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随着北风飘荡。
一身被帷帽遮的严严实实的男子在树下停顿了片刻,眯着眼睛感受着自北而来的风隔着帷帽扑打在他脸上。
领路的小沙弥顿住了步子,双手合十等着,唤了一声“施主”,恰巧风忽大,掀起了一角帷帽,露出张面白无须的脸来。
触到一双阴沉的眼睛,小沙弥吓了一跳,眼睛都忘了移开,跟在男人身后的女子及时拉下了被风吹拂的帷帽,面容不善地往前走了一步。
男子立马拉住了他,朝着小沙弥合十行了一个佛礼,温声道:“在下贪看,抱歉,小师傅请带路。”
小沙弥忙收回目光,心还噗噗跳着,领着他往后厢房走,拐了好几道弯,直到了后头清冷得连树木都不长的地方,才驻足,指着那一排灰扑扑的平房道:“这就是曹小娘子的清修之所。”
男子回首向小沙弥道了一声谢,看着他彻底离去后,才低声朝女子道:“阿沅你守在外头,别让任何人靠近。”
阿沅点点头在门前站定,公子才推开门进去。
内里并未点灯,昏暗中有一女子跪在观音面前低声念经,她未着任何珠饰,乌发垂腰,只着一身道袍。
房中简陋得能一眼看到头,却整理得齐整而利落,一束阳光打在唯一的一扇窗户上,投了光亮到掉漆的小木桌上,木桌上有一只素坯长颈瓶,里头斜插着几株红梅,枝干都是经过剪修的,干干净净地露出青皮。
这是整个暗色屋子里唯一一抹亮。
跪经的女子慢慢转过头来,瞥了一眼还戴着帷帽的公子,低声唤了一句,“哥。”
公子解了帷帽,露出一张曹婉淑许久未见的脸来。
“小妹。”公子叹了一口气,温声细语道:“地上凉,小妹还是多多注意身子才是。我给你带了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山楂糕,我一路护着,没有沾上风雪。小妹久不出户,估摸着也想得紧。”
说着,公子亲自解开油纸包,递到曹婉淑的手上。
曹婉淑低了头,捏起一块糕点慢慢地啃着,房中一直无声,直到曹婉淑吃了两三块,她才抬眼看了一眼外头隐隐绰绰的影子,道:“兄长还是会时常思念母亲吗?”
公子的手轻微抖了一下,顺着她的视线看向门口阿沅的侧脸,眉眼轮廓没有一处不像他们已故的母亲的。
公子的眼中缓慢浮现出一些沉溺往事的茫然来,他轻轻扯了嘴角,露出一个极为纯真的笑来。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公子和曹婉淑的目光在半空相接,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熟悉的既视感。
曹婉淑及笄前,性子也活泼,每每闯了祸,被罚跪祠堂,也是母亲守着门,哥哥进来送吃的。
如此情景映照往昔,历历在目却恍如隔世。
曹婉淑吃完了油纸包里的糕点,跪直了身板,转过身来理了理自己素裳和头发,双手合十贴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地跪坐好,脸上带着从容,轻声道:“爹爹是不准备放过我了,是吗?”
“年前长公主来法门寺,好似撞见了你。”公子手拢在袖子里,轻轻转着里头的小玉瓶。
“我若是说是碰巧撞见的,长公主也没有见到我的脸,兄长也不会相信的吧?”曹婉淑轻笑一声道:“若是兄长不来,我余生还可以挣得一丝活路,兄长既然来了,我就不会这么自在地活着了。”
公子轻轻道:“你本可以在高门大户里好好地活一辈子,是你选了死路。”
“哈哈哈。”曹婉淑一改大家闺秀的做派,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锐利而疯狂,“我选了死路?我一个女子有什么选的!不过未曾顺应爹爹的意思,就得死,就这么简单。我若是听了爹爹的话嫁入白府,死得恐怕会更早些吧。”
“年下的别把死字挂在嘴上,不吉利。”公子蹲下身子,和她齐平,摸了摸她的乌发,道:“白家是父亲千挑万选的朝廷勋贵,若不是有着一些情分在,曹家还未必入得了白家的眼,你怎么就不知足呢?”
“知足?”曹婉淑低声道:“做一只爹爹在白家的耳朵,搭上我的性命便是知足吗?我只想活着,只是想活着!”
“自古哪个嫁人的姑娘不得心里念着娘家,就算父亲让你听些消息,也是正常,这平都之中,哪家人不是这样呢?”
公子柔声道:“当初就不该让你跟着长公主搞什么女子学堂,心野了,胆子却小了,看了一场冥婚的官司反而生心中出许多暗鬼来,真是得不偿失。也怪哥哥不在府上,没有养好妹妹,才造成今日之果。”
不知者才无畏,陡然撞见了父亲在冥婚案中的手脚,窥见他冰山一角的阴影,曹婉淑又怎么能做到无动于衷,胆大妄为?
“爹爹做过的事,要做的事哥哥自然是要比我清楚得多,窥见全貌之后,哥哥还能做得下去?”曹婉淑悲切道:“娘生前说过,人生一世,总有未竟之事,哥哥何必追求生来就得不到的,心甘情愿地做着父亲的傀儡呢!”
“闭嘴!”公子被人戳痛了心事,勃然大怒,他狠狠地攥着曹婉淑的下巴,咬牙道:“什么叫做生来就得不到的!就是因为这生来就得不到的,我这些年来连曹家的名姓都不敢冠!如果我不是……不是天生残缺,白秉臣如今的位置便该是我的,而妹妹你也不必委身于他,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他!妹妹应当同我一条心,妹妹自当同我一条心!可是妹妹却假借受惊痴傻,逃了这桩婚事,你知道这给我和父亲为此牺牲了多少吗?”
若不是曹婉淑这里出了差错,白秉臣和梅韶本该越走越远,嫌隙更深,文臣武将根本不会像如今朝堂上这样和睦。而此时再失南阳侯、晋西侯,伤平东侯,黎国军政也不会再全数把持在梅韶手中,定是一盘散沙,这样大好的局势,原本应该大好的局势,全数毁在了这个女子的手里!
对,毁在了这个女子的手里!
公子眼中充血,紧紧地掐着她的脖子,像是要活活地勒死她。
曹婉淑拼命地挣扎起来,吃力地拔下头上的木簪,狠狠地朝着公子的臂膀刺去。
公子吃痛,松了手,曹婉淑捂住自己的喉咙,低低咳嗽起来,她双目赤红,破碎着声音骂道:“那是你们没本事!你们斗不过别人,还要做螳臂当车的石子,还有脸怪在女人身上?有本事你们应该直接去杀了白秉臣,杀了梅韶,杀了一切坏你们事的人,你们做不了,便来堵我的嘴,就因为我是一个女子,就因为我柔弱可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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