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加快脚步朝着大门走去,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一幅幅油画上,人脸的颜色开始融化,在走廊尽头那幅赫伯特·亨利·阿斯奎斯爵士的等身画像上,这位著名校友的脸已经变得如同毕加索笔下的人像一般,取代那张充满智慧的脸的是逐渐变得扭曲的轮廓。无数的颜料,连同家具和装饰上的油漆,都变成了流动的液体,仿佛火山口喷发出的熔岩流般一路流淌到地上,在这条颜色的河流身后只留下黑色与白色,犹如老照片当中的世界。
爱德华走出了大门,停车场里依旧没有人,他的那辆银色梅赛德斯孤零零地停在停车场的角落。
他冒着雨穿过停车场,打开车门,发动了车,将雨刷器开到最大。
爱德华将安全带扣好,放下了手刹,他犹豫了片刻,打开了收音机。与电视机不同,收音机立即欢快地嚷嚷起来。
“……首相在结束对非洲八国的访问之后,于今天上午返回伦敦,在希思罗机场对记者发表了谈话……”
车轮开始转动,爱德华驾着车绕着停车场转了一圈,开上了回家的大路。
“本地新闻,三十五号高速发生一起四车连撞的交通事故,受事故影响,三十五号高速牛津至海威科姆段暂停通行,预计重新开放的时间未知……”
雨越下越大了,雨刷器徒劳地工作着,然而它刚刚扫过,玻璃上就再次积满了水渍。
远处的道路上,一个绿色的小小生物在那里蹦蹦跳跳,让人想起树林里钻出来的地精,爱德华慢慢减速靠近,发现那是一个穿着反光背心的警察,他正在那里设置路障。
车停下了,爱德华打开窗子,那警察走了上来。
“下午好,先生,前面的道路封闭了。”那警察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请你绕行其他道路吧。”
“封闭了?”爱德华听到自己问道,“出了什么事?”
“三十五号高速发生了一起事故,高速封闭了,非常抱歉。”那警察朝他点了点头,又重新跑了回去,接着设置路障。
爱德华叹了口气,他打开导航,重新设置了一番,发现新的路程要比原路多用掉十五分钟——倒也不是不可接受。
车子调了个头,往回开了半英里后右拐上了一条两车道的乡间小路。
天色越来越暗了,铅灰色的积雨云层越来越低,似乎就要从空中压下来。爱德华打开了车灯,不疾不徐地向前行驶,而收音机也依旧喋喋不休地说着。
“……他们刚刚结束为时六年的婚姻,据知情人士透露,双方已经聘请了律师团队,将就子女抚养权和财产分割等一系列问题对簿公堂……”
两道刺眼的光柱笼罩了一切,爱德华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他仿佛看到一只巨大的怪兽从前方的弯角冒了出来,如同躲在丛林里伺机扑食猎物的老虎。
那是一辆巨大的卡车,不知为什么出现在了这条小路上,也许同样是为了绕开封闭的高速,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
爱德华猛地向右打方向盘,刹车踏板被他踩到了底,轮胎和路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一声巨响,爱德华感到仿佛有人拿锤子砸碎了他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钢化玻璃如同一块塑料膜一般被撕开一个大洞,安全气囊弹了出来,他感到自己的脸撞在了白色的气囊当中。
耳边传来颅骨碎裂的咔嚓声,世界再度陷入一片黑暗。
……
当看到床上的爱德华开始抽搐起来时,罗伯特感到自己仿佛在冬天里被人扔进了冰水,浑身的血液都变凉了。
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铃绳,死命拉了起来,几乎要把那可怜的绳子扯断。
五分钟后,衣冠不整的帕格尼尼大夫急匆匆地冲进了房间,医生握住国王冰凉的胳膊,探了探他的脉搏。
“怎么了?医生?”罗伯特焦急地拉着医生的衣摆,“您快说话呀!”
“我没有什么能为陛下做的了。”头发花白的医生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凄然,为整个国家的宫廷服务了二十年,他所见过的无数悲剧,喜剧和闹剧把他或多或少地变成了一个有些铁石心肠的人,或者不如说,他用极端的理性为自己建造了一个保护壳。然而今晚,这坚固的壳子被撕裂了,没有比眼前的一切更可怕的悲剧了。
罗伯特的双腿如同折断了一般,他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把爱德华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如果那只冰凉的手上之前还带着一些温度,那么现在那些余温正在飞速地消逝。
国王的抽搐逐渐停止了,而他的脉搏也越来越微弱。
……
当爱德华醒来时,他发现他又回到了自己家的客厅里。
他用手撑着沙发的扶手,站起身来,走到墙边,想要把灯打开。然而按下了开关之后,屋子里却仍旧是一团漆黑。
爱德华皱了皱眉头,又试了试另一个开关,依旧没有反应,显然屋子里断电了。
他走到床边,往外看去,一轮血红色的月亮挂在空中,月光照亮了外面的花园,然而花园再往外就是一团黑暗。道路,路灯,对面温特斯先生的两层住宅,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有无边的黑暗,而他自己的房子和花园,就如同飘荡在这无边的黑暗之海上的一叶孤舟。
一种莫名的恐惧笼罩了爱德华的全身,他快步走到房门前,想要出去看看,然而房门却似乎从外面被反锁住了,任他如何拧动把手,依旧纹丝不动。
爱德华愠怒地踢了一脚房门,他反身穿过客厅,来到厨房里,打开了橱柜的门,里面放着一个红色的箱子,上面用白色的油漆写着几个醒目的大字——“FIRE EMERGENCY(火灾应急)”。
他打开了箱子的锁扣,里面放着一个干粉灭火器,一把消防斧,以及一把锤子。
爱德华犹豫了片刻,一把抓起了那把锤子。
他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用锤子猛击了一下玻璃,那被撞击的地方立即浮现出蜘蛛网一般的裂纹。
他心头一喜,再次举起锤子。
……
罗伯特拿起一块丝绸手帕,沾了沾床头柜上的银盆子里面的薄荷水,轻轻擦了擦爱德华的额头,国王微弱的呼吸变得略微响亮了些。
他惊喜地看向医生。
帕格尼尼大夫俯下身来,握起国王的手,陛下刚才看起来就要消失的脉搏又变得强劲起来。
国王身下的被单和睡衣都被汗水浸透,罗伯特将他轻轻抱了起来。国王看上去十分憔悴,那漂亮的蓝眼睛深陷在眼窝里,许久没有睁开,而他的身体则如同羽毛一样轻。那被汗水打湿的黑色头发一缕缕打在他的前额上。一只苍蝇不知道从哪个缝隙里钻进了房间,在国王的额头上飞舞着,罗伯特挥手将它拍开。
“大人,请您用枕头把陛下的后背垫高,这会有利于陛下的呼吸。”帕格尼尼医生说道。
罗伯特连忙行动起来,在国王的身下堆叠上一块块松软的枕头。
……
落地窗的玻璃终于被敲碎了,爱德华扔下手里的锤子,转头回到厨房,拿起了红色箱子里的那把消防斧。
他重新回到客厅里,冷风正从窗子上被敲出的大洞灌进客厅。
爱德华弯下腰,从窗子上的大洞里钻了出来,他的脚踩在窗边的一丛灌木当中,那枝条折断的噼啪声在这一片寂静里显得异常响亮。
突然间,如同得到了什么信号一样,花园里的玫瑰花开始疯狂摆动起来,随即,所有的花苞在同一瞬间展开了,黏腻的花香在空气中蔓延开来。那些长着尖刺的花茎开始生长起来,在爱德华惊讶的目光中,它们越长越高,越长越密,红色和白色的玫瑰花构成一座穹顶,将整座房子包裹起来,那血红色的月光也难以穿透花茎间细密的缝隙。无数的花瓣从空中飘落,其数量连一场大雨中从苍穹间落下的雨滴都难以匹敌。
爱德华拿起手里的消防斧,奋力劈砍这面前无穷无尽的花茎,血红色的液体从切口中流出来,花茎剧烈地震颤着,上面的每一根尖刺都竖了起来,满怀敌意地正对着爱德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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