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龙(89)
虽然他们都没说,可是杨佑知道,自己和杨伭一直都将湛芳当做了另一个母亲。
湛芳未必清楚,可是绝对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羁绊。
为什么是你?
杨佑很想问,另一个问题又浮现出来,为什么不可以是她?
这宫里血肉至亲也要互相算计,自相残杀。那个人可以是武宜之,可以是杨仕,可以是杨倜,可以是杨庭,为什么不能是湛芳?
他和兄弟之间有着血脉牵连,尚且互相举刀屠戮,何况跟他们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只凭借着一点点微薄的情意和忠诚服从的湛芳?
又或许,这么多年的情意,到底都是做戏?
湛芳一直都很平静,“殿下,别问了,奴婢做的。”
她对着杨伭和丽妃不住地磕头,“奴婢对不起娘娘,对不起殿下。但是奴婢不后悔。”
杨庭震怒,一脚将她踹倒在地,湛芳吐了血,杨庭吼道:“将这个贱妇带下去!!!”
太监们将湛芳拖走,她没有一点挣扎,反而长舒了一口气。
杨佑站着看着她像一只猪狗一样被拖走,再没有说一句话挽留。
他冷眼看着皇帝安慰着歇斯底里的丽妃,看着宫人们将杨伭抬进屋子,擦掉血痕,换上新衣。
人来来去去,杨伭被装进了一个小小的棺材里,这就是小人儿全部的一生,一个三尺多的棺材。
清芳殿挂起了白纱,丽妃日日枯坐着为杨伭守灵。
杨佑感觉自己不再活着,像一具行尸走肉,听得见,有反应,可是中心空空,内里什么都没有,好像一只手掏空了他的内脏,让他连心痛都感觉不到。
直到瑞芳扑在他胸前哭道:“王爷,求求您吃点东西吧,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
杨佑晃了晃,摸着瑞芳的头发,喝了两口白粥,觉得饱了,和瑞芳说道:“三天……湛芳审出来了吗?”
瑞芳擦干眼泪,舀了一口粥放到杨佑嘴边,“王爷再吃点吧。”
杨佑抿着嘴摇头。
瑞芳只得放下碗:“没有,东厂的人都把她打得不成人样了,什么都没说,只说是自己在端粥的时候动了手脚,其他一个字都没说。”
“刑部呢?”
“刑部的大人们来查过,确实是湛芳说的手法,其他人都没有嫌疑,只是湛芳一个人做的。”
“母妃呢?”
“娘娘为小殿下守灵,吃饭睡觉都正常。”
其实瑞芳不敢再多说,免得刺激杨佑。她觉得丽妃的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
一开始,丽妃整日在杨伭灵前说着话,都是杨伭以前的事情。
突然有一天,丽妃看到杨伭的灵位大叫起来,说自己的儿子是杨佑,为什么在为一个叫杨伭的人守灵。
慧芳以为她是忘了杨伭,也不敢再说话,只将丽妃带去休息。
从那天起,丽妃便精神恍惚,有时念着杨佑是她唯一的儿子,有时念着杨伭是她唯一的儿子。
但不管想起了谁,丽妃只知道自己有一个儿子,有了杨佑便没有杨伭,有了杨伭便没有杨佑,她的世界里,只能存在一个孩子,杨佑和杨伭不能同时存在。
她忘掉了惊蛰那天发生的事情,只记得自己和某一个孩子的在一起的记忆。
瑞芳不敢想,其实杨佑也不太正常了,他从杨伭死之后,一滴眼泪都没流,冷静地安排好了清芳殿的人手,该送去审查的就去审查,该留下来做事的便做事。迎来送往,井井有条,除了不吃东西不睡觉之外,他和以往的杨佑一样正常。
不,这个杨佑比以往的杨佑更加有气势,更加睿智,更加深沉。
可是没有人气。
所有人都不敢提杨佑,丽妃已经不能保持清醒了,杨佑虽然有些不对,但是还算正常,他们不敢再戳破这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瑞芳是跟着他到王府的人,比别人更担心杨佑。
她简直不能想象,要是杨佑也受不住了,该怎么办?
可是她除了照顾杨佑的起居之外,再也不能多做什么,杨佑不向任何人敞开心扉,便是前几日来看他的太常寺诸人,也没在他嘴里撬出几句多余的话。
怎么办?
她心急如焚,却手足无措。
杨佑缓缓说道:“再过几日,湛芳就要送去凌迟了吧。”
瑞芳停顿了一下,叹气道:“恐怕她撑不了那么久,东厂打得太厉害了。”
杨佑笑了笑,脸色苍白的他唯有一双唇是带着血色的,笑起来风华绝代,眉眼温柔,瑞芳却笑不出来,她只能瞪大眼睛遏制将要流出的泪水。
杨佑道:“去看看她吧,要是她死了,有些事情就问不出来了。”
瑞芳不愿让他操劳,东厂的诏狱也不是什么好去处,湛芳身上没有一块好肉,只怕杨佑看到又要受一番刺激,“王爷,东厂酷刑她都不会说话,你去了又能问出什么呢?诏狱那么恶心的地方,去哪里干什么?咱们就在宫里好好休息吧。”
杨佑摇头,执着地说道:“他们问不出来,不代表我问不出来。”
瑞芳只得跟着他去诏狱。
诏狱是皇帝处理重犯的地方,杨佑告知了身份和来历之后,便被东厂的人带入狱中。
第67章
诏狱被视为人间地狱,一旦进了诏狱,不留下点什么东西,只怕是很难出来,一般关押的都是达官显贵及相关重犯。
能够进来,也就意味着从此失去了君王的信任,几乎没办法再出去,一般都是直接拉到刑场行刑。狱卒们熟知这一点,不管进来的人有罪无罪,是何罪名,统统打一顿,打完勒索,交不出钱的便接着打。即便是在这里死了人,只要文书和证据做得足了,也没有谁会有心查案。
进了诏狱便已经是死人,只要死了就行,过程其实没那么重要。
阴暗潮湿的诏狱里,湛芳穿着单薄的衣服坐在一堆杂草中,虫鼠啃噬的悉悉索索声不时响起,被杨佑的脚步惊动。
她勉强抬起头来,脸上全是黑灰和血渍,掩盖在杂草中的双腿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扭曲着,一些乌黑的肉块掉落在一旁,她手中拿着一块瓦片,慢慢剃除着自己腿上的腐肉。
静谧的黑暗中,只有瑞芳手上灯火的一点微光,还有湛芳压抑着痛楚的呼吸。
“疼吗?”杨佑突然开口打破了宁静。
湛芳将瓦片放在地上,将头低低地弯下,几乎触及大腿,“奴婢腿脚不便,不能行礼,望殿下见谅。”
“疼吗?”杨佑执着地问道。
“疼。”
“疼就对了,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去死呢?”
杨佑的语气平淡无波,瑞芳却感觉到了比诏狱的阴冷更为刮骨的恐惧。
杨佑看着湛芳脚上流出的污血,笑着说:“你自首,便是一心求死了,还在这里苟延残喘什么?”
湛芳道:“我怕活不到再见王爷的一天。”
杨佑冷哼了一声,“见我作甚,只差一点,咱们就可以在下边见面了。”
湛芳叹气,她轻轻摇了摇头,“两位殿下死后都是去天上的人,湛芳罪孽深重,要下十八层地狱,只怕人世一别,从此生生世世再无相会之日了。”
杨佑没有答话,诏狱沉重的空气让他感觉到了些许的轻松,面对着凶手,他的心在不断的滴血,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感觉到时间在流淌。
“为什么?”杨佑问。
“有人用家人要挟我,要我除掉两位皇子。”
“是谁?”
“殿下,”湛芳苦笑,“如果能说出来,我还会下毒吗?不过殿下,追问这些还有意义吗?”
她抬起头,深深地看着杨佑,目光柔和,正如一个看着孩子的母亲,温柔眷恋,“这宫里,除了你,都是敌人,一个具体的名字,还重要吗?”
杨佑居高临下地蔑视着她,没有接她的话,“你以为你替那些人做事,你的家人就会平安?”
明明身处黑暗的牢房中,遭受了惨无人道的毒打,忍受着无法形容的痛苦,濒临死亡边缘的湛芳,比杨佑记忆中的任何一刻还要平静,还要自如,那种似乎是马上就要回到家,回到灵魂居所的宁静,让杨佑越发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