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龙(7)
就像是有人用一棵树复制出了这一整片树林一般。
树木高大,隐天蔽日,很难见到阳光,本就昏暗的树林又加上了重复的场景,让我彻底迷失了方向。
我一遍一遍地尝试着,始终没有办法走出去,一直在原地打转。
我开始着急起来,整个林子昏黑无比,只有我一个活物。风吹过松涛响起,只能听见我的呼吸跌落在地。
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我分辨不出时间,走累了索性坐在地上歇息。地上积了厚厚的松针,松软清香,时不时有几颗松针戳着屁股,并不是很舒服。
我休息了一会,希望能恢复一点体力。谁知道一坐下,劳累的四肢就开始发出警告。
我再也不想站起来了。
我觉得我应该深刻反省自己,四体不勤并不利于我在夺嫡的争斗中保命。
等了一会,我还是强撑着站起来,恐怕外面已经天黑了。
我摸索着在林子里兜了许久的圈子,最后终于看见了一点亮光,忙不迭地往有光的方向走。
那并不是我预想中的宫殿和灯笼,我竟然又走回了湖边!
月上中天,湖上缓缓升起一阵白色的雾气,朦朦胧胧中的雾气中有黑色的物体穿梭流动。
我怕不是遇着妖怪了吧……
尖叫只会让我丧命的速度更快,我压抑着想要大声喊叫的冲动,慢慢退步往林子里走。
“站住!”白雾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轻轻落在耳边,却炸出震天的雷响。
我回头,那便是我和敖宸的第一次相见。
我不知他到底看中了我什么,第一次见面后就死活缠着我,要我做皇帝。
我和他说过很多次,从家世到才能,各个方面都一一举例证明我不适合当皇帝,他铁了心非要让我上位。
皇位到底是有毒还是有魔力?
我娘中毒就算了,她本就是一个追名逐利的人,但是敖宸是个龙神。
他要是贪恋权势早可以自己当皇帝了。
可他自己又没当皇帝,为什么非要找一个小孩去当皇帝。
在人间烂俗了的话本里,神都是无所不能的,唯一向往的就是人能给予的爱情。无数神妃仙女,都因为凡人的情爱而舍弃了天上的生活,甘愿做人妇。
莫非敖宸也像天上的神女一样不甘寂寞,想找一个爱人吗?
可我不是男的吗?
难不成神仙也可以断袖分桃?
恍然间我觉得自己发现了天大的秘密,但并不能和外人说。
不对,我才十岁,能做什么?他要找个龙阳君,不应该找大人吗?
难道……他是个喜欢玩弄小孩的变态?!!
我从小在勾栏里长大,含着色心的眼神是认得出来的。
他对我至少在言语和举止上,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
那他这是怎么了?
唯一的解释,敖宸是一条疯龙。
这太可怕了,见到龙不容易,我还见到了一条疯龙,更是不容易了。
要不是我打不过他,我可懒得理他。
如果他不疯,那就是他瞎眼了。
虽然我不想说我自己很糟糕,但他要不瞎眼,怎么就能把我看成未来的皇帝?
我现在知道不止敖宸一个神瞎眼了。
娘天天向菩萨祈祷,希望皇上的雨露有一天能降临到青玉小筑。
皇帝真的来了。
其实皇帝根本不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幸福,反而会成为日后的重重阻碍。
但娘很高兴,肉眼可见的高兴。
以往她去给贵妃请安后,总是一个人画着艳丽的妆容枯坐一天。
皇上一来,她就如沙漠中干枯的曼陀罗逢着了天降的甘霖一般,妖艳的空壳注入了新的灵魂,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她相信是她的诚心感动了菩萨。
我不信。
皇权旁落已经是几代的沉疴了,到了我的父皇这一代则更为严重。朝堂上基本就没有他发言的机会,后宫里都是权臣的人,身边的太监也惯于把弄权柄。
反正他就是个顶着万人之上帽子的窝囊废。
妃嫔们不是某某将军的女儿就是某某尚书的妹妹,一句重话都说不得,一句贴心话都说不得。
皇帝最喜欢的就是出巡,只有那个时候,他才能遇见一心一意仰慕他、臣服他的女子。那些平凡的女子视皇家为天神,只要天神稍微垂怜地看她们一眼,她们便心甘情愿地为之奉献牺牲。
真傻。
我们住的地方是良妃娘娘管的玉华殿,本就僻静易安,青玉小筑更是在玉华殿最偏远的地方,不知圣人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娘很高兴,几乎是在那个夜晚绽放了所有的光华来祈求皇天的雨露。
敖宸说的东西我并不是没有想过,谁会拒绝当皇帝呢?
无数孤寂清冷的夜晚让我明白了我的地位,横死宫内的人让我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我的野心早就停止了萌芽,只剩下了活命这个目标。
我第一次认识到,在皇宫之中,我是如此的卑贱,以至于要为了活命去做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我讨厌我自己。
在上书房偶尔也会碰到皇帝来检查皇子们的功课。
当然,无论何时我都尽量保持着与他的距离,不要引起他的注意。
将自己伪装成平庸无害的人,是我最大的保护伞。
皇帝有一副威严的外貌,有着宽阔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像民间传说的一般,威风凛凛、仪表堂堂。
从前我见到的是作为皇帝的他,今晚我见到的是作为男人的他。
急躁、欲/望、色/情……他并没有任何怜悯母亲的意思,仅仅是发泄自己的欲望。
“在想什么?”敖宸的声音响起。
我看着雨顺着檐角滴落,嘈嘈切切,错杂着主卧内的喘息。
敖宸抬眼看了看,好像透过窗户看到了些什么,对着我莫名地笑了笑。
“恶心。”我简短地说道。
敖宸疑惑地看着我。
我没回答他,只是快步离开了房间,顺着屋檐走到了离他们最远的地方。
两具赤/裸的身体,腥湿的味道,交杂在一起的喘息和尖叫,一切的一切都令人作呕。
我压抑着自己想要呕吐的冲动。
我见过无数男人的躯体在娘身上耸/动,除了无视,我没有任何办法。
我只能接受,我没有能力养活她,也没有能力养活自己,只能看着她用这种办法生活。
我不知道娘喜不喜欢这样的生活。
她就像一个会说话的容器,承载着无数野兽的欲望,发出取悦别人的尖叫,不断地说着淫/词/浪/语。
我一边唾弃她,一边又不得不接受她母爱的赠与。
她的一切都让我觉得不堪。
她是何等污浊的一个人,纠缠着的两具身体又是何等的肮脏。
可是我又是何等地爱着她。
我无法指责作为母亲的她,只能不断指责作为儿子的自己。
“皇帝今天怎么会来?”
我蹲在台阶上,听见敖宸的脚步在我身后响起,他走到我身边站着。
敖宸呵呵一笑,“肯定是在哪个女人那儿受气了,刚好找你娘安慰安慰自己。”
我听不得别人用嬉笑的语气说我娘,抬头死死盯着敖宸。
“别这样嘛!”敖宸摊手,“宫里的女人都是高门世族,如今皇权式微,皇帝哪一天不是在妃子中间夹着尾巴做人,也只有在你娘这种平民身上才能找到自己是个皇帝的快感。”
我想了很久说:“皇帝做到这个份上也是窝囊。”
“是啊,”敖宸学着我的姿势蹲坐在台阶上,双手抱膝,将头靠在手臂上歪过来看我。
衣袂铺开,他黑色的锦衣上绣着暗金的龙纹,被长满青苔的湿润台阶浸入几分墨绿。
我不想再和他说任何与我娘、与皇帝有关的话题,主卧里的喘息让我觉得肮脏而压抑,侍女们却面露喜色。
我忍不住对敖宸说:“带我去个安静的地方吧。”
他笑了笑,摸摸我的头,“去拿一把伞,我怕你淋湿感冒。”
我跑到屋里拿了一把油纸伞,站在台阶上撑开,密密麻麻的伞骨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伞面上画着一支梅花,花枝正茂的地方破了个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