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龙(189)
不是做出正确或者错误的决断,仅仅是决断本身都是一件让杨佑痛苦纠结的事情。
“你知道的,”杨佑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在空气中微微颤抖,陈述着苍白无力的辩解,“这么多年,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陪着我的始终只有那么几个……”
“好了。”敖宸将食指压在他的唇上,示意他不用解释,敖宸笑得温柔和宠溺,“很晚了,明天还要上朝,回去歇息吧。”
他说着打了个哈欠,“我也有点精神不济了,得回去好好休息。”
杨佑没想到他不愿再听,细看敖宸的神色,却发现和往常无异,他也拿不准敖宸到底怎么想的,但他已经说了送客的话,杨佑也不便再纠缠。
只是想着白日还缠绵悱恻的两人,夜里却变得有些生疏,他不免感慨一声,点头转身离去,“那你好好休息。”
虽然杨佑也不懂敖宸该如何休息。
他刚刚走了几步,不经意间回头,敖宸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有湖面上残留的淡淡水雾在空中缭绕,无声无息的归于沉寂。
杨佑也不必躲着别人了,提着灯笼往回走,路上遇见了巡逻的太监。
皇帝大晚上不睡觉,却偏偏在宫里闲逛,虽说过了清明,但到底还有些春寒,这位爷还没有太子,要是伤了身子,谁都担待不起。
太监们簇拥着他回到了寝殿,反而把熟睡的瑞芳吵醒了。
瑞芳一边伺候着他入睡,一边数落着自己粗心大意。
平时能温言告慰的杨佑却一番常态的一语不发,躺在床上静静闭上了眼睛。
瑞芳也不再说话,安静地退了出去。
杨佑闭着眼睛,平躺在床上连动都没动,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他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杨伭刚刚离开的时候那样,焦急、惶恐、迷茫而不知所措。
理智让他选择稳定皇位,良心却在逼迫他释放敖宸。
两种想法一水一火,火焰炙烤着他的心,又时不时被浇上一瓢冷水冻得浑身颤抖。
如果他不是信守承诺的人,大可不必受这样的折磨。
可他是,并且将承诺视为为人的准则。
早在瑞芳起身叫他之前,杨佑就睁开了眼睛,他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陆善见最新的折子呈了上来,照她的说法,科举改制似乎颇有成效,仅河北府一地,新录的秀才就有半数是寒门。
商洛似乎对此颇有微词,他忧愁地叹了一句,这些人日后要如何才能成为国家栋梁。
杨佑笑着说,“进学做官,总有锻炼的途径。”
之后又讨论了些农桑的事宜,卓信鸿如今到了兵部,最后上书说杨遇春在战时受了伤,正好春天已到,突厥攻势没有那么紧了,想回京城养伤。
杨佑准了,让他回来的路上顺便巡视沿途防卫。
待下了朝,他特意留下杨休单独讲话。
杨休手下的察事都散的差不多了,独独留下了那么几支用来探查边情,他还以为自己以后就是个闲人了,每天给杨佑说说边关情报就算了,没想到杨佑突然留住了他。
“陛下,”他恭恭敬敬地行礼。
宣政殿里百官散去,八百年来几乎从不间断的上朝,将金青石地面磨得光可鉴人。
杨佑将长长的龙袍束好,走下了高台,站在杨休身边,“我要你帮我一个忙,这件事不能和任何人说。”
杨休点头称是。
杨佑带着他找到冰室入口的梁柱,食指上的伤口刚刚结了血痂,他皱着眉头撕下暗红色的血痂,再次提醒道:“你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烂在肚子里,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杨休看着他凝重的神色,突然意识到杨佑在同他做一件绝密的事情,他双膝跪下,磕头道:“臣明白。”
“起来吧。”杨佑说着,将食指上的血点在龙的眼睛上。
在他的脚边立刻出现了一个洞口,杨休愕然。
看他的样子,显然也是能看见的。
杨佑指着洞口道,“进去吧。”
杨休不确定地看着他,“陛下,臣先进去探路。”
他看了看周围,杨佑已经遣退了所有的宫人,连宣政殿的门窗都让他们关上了,还说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开门不要进来。
杨休心里突然感觉一阵冰寒,杨佑该不会设下陷阱要杀了他吧?
可能吗?应该不会吧,他和杨佑没什么冲突,杨佑连杨伦那样的草包都没弄死,何必弄死他这个聪明人?
他看着杨佑的表情,不笑的时候也很温柔的杨佑,今日却意外的冷漠。
他突然有些拿不准了。
但杨佑下了令,“进去吧。”
杨休硬着头皮从洞口走了下去,杨佑落后几步跟在他身后。
奇怪的是,一踏入洞口,走在前面的杨休就消失了,连他的脚步声也被隔绝。
这个地方越来越神秘了……
杨佑加快脚步,走到了通道的尽头,不知道穿过了什么阵法,同上次一样,踩在了巨冰上。
他昨晚放的血已经消失不见,上面的花纹也消失了,杨佑伸手摸了摸,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凑近了脸认真看了看,正是他血覆盖的地方,冰块从白色变得有些透明,只有薄薄的一层,杨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杨休的声音从很远的底下传来。
“陛下,你在哪?”
第150章
“陛下,你在哪?”
杨佑闻声回头,四处都是白茫茫的冰层,找不见杨休的身影。
“老六?”杨佑喊道。
“陛下!”
他这次听清了,杨休真的在底下!
杨佑从巨冰上站起身来探头往外看,杨休站在无数阶梯的下方,朝着他挥了挥手。他喊完杨佑的名字,费劲地开始往上爬。
杨佑只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在他还不是皇帝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爬着来给敖宸找琥珀吗?
他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坚冰,这是整个冰室的最高点,可以将下方的风景一览眼底,尽管这里也没什么值得欣赏的美景。
因为他是皇帝,所以站在高处俯视众生,而其他皇子皇孙,永远只有仰望他的份,这就是冰室的寓意吗?
他也从上面往下走,想和杨休在中间会和。
杨休气喘吁吁地爬到了中间,刚想坐下歇息一会,就被杨佑拉起来。
“陛下我这……”
“别说话。”杨佑道,他来之前就想好了今天要做什么,故而上朝的时候腰间也带着一把匕首,当然是藏在了衣服里没被朝臣看见。
杨佑从怀中掏出匕首,皮质的刀鞘已经有许多地方磨损了,一看就是跟在他身边很久的东西,寒光凌凌。
上次那把卷刃的已经被他丢了,这次他特意换了这把从西南跟随他多年的苗刀,身经百战而锋利依旧。
杨休看他什么话也不说,冷着脸就掏出刀子来,心里先凉了半截,却又仿佛是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自古以来,没有皇帝不猜忌兄弟,杨休虽然相信杨佑的善良,却也不时刻提心吊胆地担心他哪天清算自己。
毕竟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虽然杨佑能暂时容忍他,但保不准哪天两人就因为观念上的冲突而争执。
这一天终于来了。
上朝不能带刀兵,他身上一点防卫的东西都没有。再看看这座冰室,显然没有任何外人知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杨佑的刀在空中比划了几下,说道:“我让你帮我个忙,你现在把袖子挽起来。”
杨休想了想,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与其在外面落了个抄家斩首的结局,倒不如就在这里被杨佑亲手了解性命比较好。
他活了三十几年,在泥沼中腾挪,心已经千疮百孔,人也累了,倒不如就此解脱。
他不再犹豫,任命地挽起了袖子露出手臂,闭上眼睛引颈就戮。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杨佑却迟迟不下手,而是将冰凉的匕首贴在他的手臂上比来比去。
等死的滋味比死还难过一千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