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龙(246)
她对我说,“我真希望她是个男孩。”
因为按照杨玄的计划,如果这是个男孩,他们就有了一个杨家的皇子,只需要让这个孩子登上皇位,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女孩也挺好,”因为我知道,陛下不会让杨家血统的孩子当太子,至少在杨氏皇朝余威尚存的时候不能这样做,“以后安安心心做个受宠的公主,多好啊。”
“你知道吗?”杨笙摸着婴儿透着红色的娇嫩肌肤,“以前侯爷有个叫瑞芳的大宫女,经常带我们进宫陪着侯爷。侯爷那时候特别喜欢我们,经常让我坐在他膝上,教我读书写字。他总说我和姐姐性格一个是火一个是水,我实在太软弱了,以后得给我找个好丈夫,才不会让人欺负了去。”
杨笙说道这里擦了擦眼泪,“我总在想,如果当初进宫的人是姐姐该有多好,我在宫里什么都做不了,如果是姐姐,她一定会做得比我更好。”
“你错了,”我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如果是违命侯,他一定不会让你们任何人进宫。”
他是多么厌恶宫闱倾轧的人。
“你不应该牺牲自己去完成一个强加给你的夙愿。”
不过说这么多,也只是想想罢了,在这样的时代里,每个女人身上都有着太多的悲剧,皇后她爱陛下吗,恐怕她在进宫前连陛下是谁都不知道。
不过是要为了家族献身,献出身体取悦别人,献出孩子讨好宗族。
连我也不例外,无非是有的人看清了自己一辈子活在男人的控制中,有的人沉湎于男人们塑造的深情幻梦而不自知,反而自得其乐地上演女人为难女人的戏码。
每每想到此处,我都会对陛下产生一种名为怨怼的情绪,也许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同样被困在红墙中的女人们。
我对她们始终都保持着怜悯的心情,因为从命运这个角度来说,我们都是被圈在原地的可怜人。
为什么政治联盟需要女人牺牲,这明明都是男人的游戏,可笑的是大家都把这件事视作理所应当。
而一个男人最成功的标志,也不过是他有了多少女人。
女人就是财富,就是地位,就是一个荣耀的标签。
可是我无法真正地去恨陛下,我理解他的苦衷,却不会原谅他对女人犯下的错,只是我不得不依靠他而活,他是我活着的支柱,如果我连生命的支柱也要记恨,那我的生命也就此一文不值。
这实在是太过扭曲的感情,而我也是一个十分扭曲的人,这一切早在很久之前就成为 定局,我也无力改变。
杨筝托我在宫中多多照顾她们母女,我觉得有些好玩,明明杨笙是妃位,而我是比她还第一个等级的昭仪,她们却好像理所应当地把我当成了陛下的正妻。
别说是杨筝姐妹,就是后宫里的妃子和皇后有了矛盾,也少不了在我面前说上几句。这些事我都同陛下说过许多次,他只是和我笑笑,然后同我说了对不起。
他对不起我什么呢?
或许是对不起只能让我受委屈地做一个普通的妃嫔吧,我想不出来,我也懒得想那么多的事情,其实我很多年前就知道了自己的行事准则,我只是为了陛下而活。
从这一点上来看,我其实和杨遇春几乎是一样的人。我们都在渴慕着一个无法独占的人,渴慕着人间的神。
芳园公主一生下来就让杨筝抢去给自己的儿子定亲了,陛下也有意维持皇室和北海将军的关系,便同意了这门娃娃亲。
芳园公主两岁的时候,我的女儿沁园公主也出生了,我的品级也水涨船高,皇上终于有了大封我的机会,我被封为了皇贵妃,成为了后宫中仅次于皇后的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自己的女儿竟然有一丝害怕,我既欢喜着这个生命的到来,又恐惧着她可能会在各种意外中离去,更觉得她像是索命的童子,无论是因为生育她而劳累的身体,还是以为养育她付出的经历,或者是平静的生活不得不被她搅扰的日常,都无时无刻不再提醒我,我身边有了一个孩子。
我只吃素,宫里人人都知道,但我从来都不喜欢孩子,这一点没人知道。
对于沁园,我的恐惧甚至多过了欢愉,只要沁园还在我宫里,我就老是睡不踏实,她不哭的时候我总疑心她要死了,她哭起来我就更觉得心烦,以至于我根本无法亲自将养沁园,只好把她和芳园一起养在杨笙宫里。
杨笙总说我是疑心过重,沁园又乖又好看,怎么就不讨我喜欢?
我岂是不知道她娇小可爱,但她越是这样可爱,我就越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这是一个没人知道的故事,终我一生我从没和人提起过。
那还是在齐国的时候,真要算起来那时的皇帝还是杨庭。
不过对于我和我的家人来说,当时的我们根本无力关心肉食者是谁,因为仅仅是寻找食物艰难度日就已经耗费了所有的精力。
陇西大旱是常有的事,我从小也经历过不少,但都能熬过来,但这一次旱灾来得格外凶猛,加上去年官府刚挂了一层油水,家家余粮都不多,很快就吃光见底。土地成块裂开,露出深深的裂缝,到处都有人挖井,却很少听见有人挖出水来。我们都知道朝廷不可靠,只能自己先想尽办法活下来。
大旱后的第一个月,家里的长辈最先饿死,只剩下了我的爹娘和家里的六个孩子。
我爹原来是个高大的农家汉子,两个月过去,他就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衰弱下去,身上的肉全没了,眼睛深深凹下去变成两个黑窟窿,索性他还能走路。我娘比他还要不好,腿软的走不动路,只能躺在炕上,成天躺在被子里,我们几个孩子就跑到外面去找一切能吃的东西。
这时候还有些草根树皮,如果肯走远些,总能在犄角旮旯里找到些许吃的,草籽、蚯蚓、老鼠,很快,山沟里的老鼠和虫子都吃绝了,附近的树叶也吃光了。
大人们自顾尚且不及,我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就得负责弟弟妹妹的生活,我们寻找食物的路途越来越远,有时候需要花一天的时间来回。
后来最小的弟弟也和母亲一样躺在床上不动了,只剩下出的气。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天上没有一朵云,我坐在墙边戳着浮肿的腿,刚刚走了一天也没找到吃的,这里已经成了一片死地。
墙边倒着不少奄奄一息的人,过几天就会有人清走,我也不知道他们会到哪里去。
听村里的先生说尸体堆在这里会有瘟疫,可是没过几天先生也死了,连盖着尸体的草席都没有,我跟着拉他的小车走了很久,他们在西山找了一块地,随便把人埋在那里。
我趁着人走之后去看了看他,一个个坟包胡乱地密布在黄土上,坟地上稀疏地摆放着一些残尸,头骨、大腿、内脏、空空的肋骨骨架……
一定是有人趁着不注意,把尸体挖出来吃了。因为我看到了这些残尸周围的脚印。
我越发感到害怕,只怕要是继续待在这里,我也会被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人吃掉。
我匆匆忙忙地跑回家。
家里有着和以往不一样的气氛,娘端着碗坐在床上,其他四个弟弟妹妹围在炕边吃着东西。
我愣了很久,爹拎着我的衣服把我提到床边,拿过一碗煮熟的白肉递给我。我这才闻到了那种钻入骨髓里的肉香。
我无法回忆那些感觉,却仍旧记得狼吞虎咽过后,我看见娘脸上沾着不少的油。
“阿大,肉哪里来的?”我问爹。
爹没说话,娘没说话,弟弟妹妹没说话,所有人都保持着沉默。
只有那个最小的弟弟不见了。
有了第一个孩子,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我们家有六个孩子,看就看谁的身体最先熬不住,就拿出去换别家的孩子。
我没杀过人,这种事情都是爹在做,或许他也不是杀人,他只是在处理尸体,那些挂在房梁上的肉块,让我每每见到都十分眼馋地流口水。
我太饿了,饿到只要是能吃进嘴里的都可以接受,饿到可以毫无负担地吃下每一块肉。
只是因为这不是我的兄弟姐妹,他们和我也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