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龙(37)
杨休的眼睛依旧清澈,少了几分闲适,多了很多他看不明白的东西。
杨佑能知道的是,最近有不少官员都被请去内卫喝了茶,有些还等不到回家就被扣在了内卫中,直接革职。
正常的朝官职位变动绝不是这样,绝不是以一己之私便判断去留。
可是杨佑也知道,杨休敢这么做,背后一定有着皇帝的授意。
他无法对自己的兄弟和父亲做出任何评价。
这是在用阴损的手段祸害朝纲,他们两人未必心知肚明,却是心甘情愿,互相利用。
他知道杨休的想法。
只要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可以消灭自己不想要的东西,得到想要的一切。
人的生命、力量都是有限的。
唯有最高的权力,是人世唯一能达到的无限。
似乎谁都不能抗拒它。
比起杨休,更让杨佑看不清的是七皇子杨伦。
杨伦性格温和,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懦弱。若是让杨佑用一句话评价他,杨佑以为,杨伦是一个畏畏缩缩的好人。
俊阳君有时会站在皇帝身后上朝,杨伦站在阶下看着他们,不知究竟会有什么感想。
在这皇宫里,似乎总有些扭曲的感情生发。
而无论是什么样的情,最后都会腐蚀溃烂,从根子里异变,直到变成不能见人的模样。
无论杨佑如何费解,齐国自有齐国运行的独特方式,不得不说,齐国在杨庭手里还苟延残喘了那么多年,可见祖宗基业之厚。
朝堂在各派的争斗中保持着诡异的平衡。
除了摩拳擦掌在朝政上蠢蠢欲动的各派,还有一大堆沉默的官员,他们或是装聋作哑,或是尸位素餐,或是搅和稀泥,就是不敢干正事。
杨佑看得多了,也才知道,原来朝堂里最不干正事的,就是他们太常寺。
当然,太常寺本来要干的正事也不多。
摊上这么个君主,大臣们议政的积极性也不高,还要被各党打压。
在太常寺混日子的人又以太常寺卿商洛就是其中翘楚。
商洛的个人经历十分传奇,他是齐国开国以来,屈指可数的几位连中三元的才子。在杨庭刚刚即位时进入内阁,后来被贤妃的父亲,也就是二皇子杨倜的外祖父林阁老硬生生挤走了。 商洛实是本朝为数不多的能干事的官员,就这样被发配到了太常寺,杨庭又不封禅泰山,连日常的春秋祭祀,农耕桑礼都敷衍了事,商洛能做什么?
他早年间曾经写过不少国策,而今只会写些莺莺燕燕的软糯词,带领着太常寺朝着混日子的方向越走越远。
杨佑也不知道他们是真的喜欢混日子还是装着喜欢混日子,总之为了极快地打入官场,投其所好地和他们一起混日子。
他成天遛鸟听曲儿,可谓和太常寺诸卿“臭味相投”。他的小娘子是太常寺长得最好看的鸟儿,商洛直接让他把小娘子挂在太常寺公署的屋檐下,供人欣赏。
他养的蟋蟀也是最凶狠的蟋蟀,常胜之名在官员中已经流传经久不息。
太常寺卿商洛,少卿杨佑,丞徐开霁,博士蒋凌,主簿卓信鸿,奉礼郎庞巢很快就在骊都声名鹊起,号称蛐蛐六君子。
商洛如今五十又四,正是知天命的年龄,估计余生都得耗在了太常寺,早就过了渴望浮名的年纪,他倒没什么。剩下几人全是三十岁之下的青年,竟然无一例外地对蛐蛐六君子的外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实乃近年来除了皇上的男宠之外的骊都又一大奇闻。
杨佑就这样在京城出了名。
杨佑虽为皇子,但完全没有架子,很得商洛欢心。商洛常常告诫他在朝上要谨言慎行,手把手地教他认完了各派的势力。
如今的太常寺,在蛐蛐六君子的努力工作下,更是成为了朝中官员混事的典范。
以前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混日子,好歹头上有大官和皇帝。
现在杨佑来了,诸位大臣巴不得他天天混日子,皇帝也不怪罪他。由杨佑牵头,一个网罗了齐国年轻官员的“混混”大网逐渐形成。
一开始杨佑根本没想到这茬,他天天和敖宸合计着三皇子要何时动手收拾四皇子,敖宸想等到冬衣发到士兵手上再把事情闹大,杨佑却想在一开始就遏制三皇子的行为,卖个人情给四皇子。
敖宸毫不掩饰自己的讽刺:“想得挺美。“
杨佑确实想得美,他从没有接受过继承人的教育,耳闻目睹都是后宫的弯弯绕绕,自己看书学的道理都是提纲挈领,真要落手他还是一头雾水,不知所措。
真正的政事和真正的人,远远比书上复杂得多。
还没察觉到三皇子杨仁的动向,商洛就找上了他。
商洛之前办的以虫会友小有名气,便撺掇着杨佑成立一个官员间的斗蛐蛐组织,他是王爷,这种事情还是要有个地位高的领头人才对。
商洛一本正经地给杨佑勾画着未来的草图,他要规范蛐蛐之间的等级,不能让大蛐蛐打小蛐蛐,还要规定只能要诚信的官员来参加,不能赖账。
也不能像武惠妃的内侄都尉武聪一样,因为商洛的蛐蛐打败了他的蛐蛐,就把商洛的爱虫踩死了。
总之这是一件听起来很有趣,实际上很扯的事情,哪有官员带头享乐的?但是在太常寺全体人员的支持与热情下,商洛用他连中三元的斐然文采,写下了洋洋洒洒的三千字《秋虫赋》,让杨佑掏钱包下了京城第一酒肆丹阳楼,连着三天邀请诸位官员畅饮达旦,举办了首届骊都斗蛐盛事。
杨佑钱是花出去了,也不知众官是瞧不起他们还是提前通了气,蒋凌亲自写的请帖,保证每个官员都送到了,却只有三个七八品的小吏前来丹阳楼。
好在都是爱蛐人士,大家都不甚在意浮名,纷纷就饲养蛐蛐的各种事项进行了深入交流。庞巢本着王爷请客不要白不要的原则,把京师第一名妓白玉笙请来唱了一首歌。
九个人在丹阳楼玩了个肆意畅快。
只是苦了杨佑的钱包,连给敖宸买糕点的钱都差点没了。太常寺也不是什么肥差,他更是不想伸手向别人要钱,只好勒紧腰带苦兮兮地过了半个月。敖宸看着他瘦了几斤,都忍不住心疼道:“要不你就去和丽妃讲讲,要点钱撑过月底,到了月底你就有俸禄和赋税了。“
杨佑咬着牙没敢去和丽妃要钱,丽妃对他的要求是狡兔三窟,他一个窟窿没凿,还差点把自己搞得一穷二白。日子苦得连商洛都看不下去,在太常寺募捐了三十两纹银借给他,并且要他还九十两。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杨佑迫于生计,不得不接受了这丧权辱国的借款。
谁知那三十两刚拿来没几天,瑞芳就拿着去买了一堆名酒。
杨佑好不容易凑来的伙食费就被瑞芳败了出去,他忍不住训斥瑞芳不懂得管理家里的财务。
瑞芳梗着脖子回嘴道:“明明是您留了字条在书房里,要奴婢出去买的。“
杨佑心说现在的丫鬟真是一个比一个会撒谎,他分明记得自己没有留纸条的习惯。
没想到瑞芳还真找出了一张信纸,字迹与他有九成九相像。
敖宸突然出现,在瑞芳身后肆意地笑。
杨佑一看敖宸笑得开心,便知道发生了什么,捂着头无奈地说:“行吧行吧,你下去吧,我知道了。“
瑞芳瘪瘪嘴退下,心里还觉得委屈。
敖宸一手提一个酒坛,把酒塞进杨佑怀里,“世人皆知胶东乃天下富庶之地,谁知胶东王却穷到连买酒都要锱铢必较。“
“你可消停点吧祖宗!“杨佑抱着酒坛靠着柱子坐在地上,自己到手还没捂热乎的三十两白花花的纹银就这样没了,他差点落下泪来。
他发誓,以后再也不听商洛老头儿忽悠了!
敖宸走过来靠着他坐下,两人的手臂相触,敖宸揽着他的脖子,启开酒,头撞了他一下,“怎么?请本神君喝酒,你难过啊?“
他不说还好,一说杨佑就来气,忍不住质问他:“你什么时候学我写字了?“
“你觉得我需要学?你小时候不是跟着我写字吗?”敖宸勾起嘴角咽下一口酒,畅快淋漓地说,“喝酒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