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龙(14)
只有湛芳同我们站在一起。
这偌大的宫里,竟然只有我们三个人而已。
原来在后宫,搬家是一件那么快的事。
我什么都不用做,只去了一趟上书房,回来的时候宫人们就搬好了一切事物。
清芳殿里全是梅树。
据说我朝某皇帝好男风,为了讨好他的男宠,在宫中辟了这样一处住所,遍植梅花。
史书没有记载男宠的结局如何,好像他就这么在历史上突然出现,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消失。
总归不是什么好结局。
因为那名皇帝也只沉迷了几年,之后该娶妃娶妃,该生孩子生孩子,陆陆续续召进宫的男宠被安置在各个宫室。
这样想来,我朝皇帝真是有个好传统,他们谁都不爱,只爱自己和权力。
娘的地位水涨船高,不断有人往清芳殿里塞人,娘都一并收下了。
她和湛芳在计划着什么,但是没有告诉我。
大概在她眼里,我是一个真正不学无术没有希望的儿子。
她很重视那个孩子,我觉得那就是她的下一个赌注。
昨晚一位宫女被白布裹着抬了出去,我问娘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轻轻的笑道:“没什么,失足跌了水而已。”
她明亮的月白色华服上,有一条喷溅的血迹,一点点血珠,没有引起她的注意,远处看去,好像她衣角绣着的一支梅花,在雪夜中绽放生命的光华。
一股渗透骨髓的寒意从我脚底下升起,我看着娘云淡风轻的神色。
她在昏黄烛光下温婉的侧脸,在琉璃屏风的折射下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投在墙上,风一吹来,张牙舞爪。
木门被风吹得咯咯咯地响,是影子在笑。
她鲜艳的口脂沾在了牙齿上,笑着说:“佑儿,你有想要的东西吗?”
我的脖子僵硬地扭动。
她摸摸肚子,这时候已经很能看出一个生命的痕迹了,“大好的江山,你就没有什么想要的吗?”
她自顾自说着,“只要你们想,娘就给你们挣来。”
她笑了,笑得比任何时候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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违命候只说到这里便开始疯狂地咳嗽起来,他捂着嘴,挺拔的身躯佝偻成一个畏缩的姿势,一点点鲜红从他指缝中滴落在纸上,和那点墨色混在一起。
红不红黑不黑。
我赶紧拿手帕给他,他却摆了摆手,然后抬起头。
眼睛通红,手上已经出现了深黑色的血块。
他的嘴角带着血,笑起来十分妖艳,看着手中的血块,带着一点遗憾,然而更多的是轻松:“时日无多了啊!”
我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他了然地看着我:“看来你已经知道结果了?”
我点点头。
他平静地问道:“太医说我还有多久?”
我看向窗外的梅花,给了个模模糊糊的时间,“或许等花谢了吧。”
他笑了笑,接过我手中的帕子擦去血渍。
我应声道:“侯爷,夜色已深,还是早点歇息吧。”
他点点头,我扶着他到床上,熄了灯,抱着双腿睡在床脚。
我的背靠在床上,感觉到了不间断的颤动,他在轻轻地咳嗽。
我起身问道:“侯爷?”
他摆摆手,声音沙哑:“你们休息也不容易,就不惊扰别人了。”
靠在另一只床脚的小丫头还没醒。
他连生病也顾着别人的感受,真的会是暴君吗?
从他叙述的故事里,我看到了是一个过度清明的人。
能够克制自己欲望的人。
他会是一个暴君吗?
我没有睡着,一直在床边帮他递水,擦汗,擦血。
他的眼睛很亮,可是眼白已经开始浑浊充血,彻底破坏了那双眼睛的美感。
他似乎还想和我说什么,然而身体已经不允许了,他仍是目光灼灼地抓着我的手不放。
我小声问道:“有什么话非得在今天说完吗?”
他笑了一下,牙齿上还有血迹:“过子时了吗?”
我点头。
他满足地眨眼,喟叹道:“过了子时,就是皇弟的生辰了。”
“很特别吗?是侯爷的哪位兄弟?”
他咳嗽着,手指在我手心里悄悄画了一个八。
他粗喘着平复气息,好半晌,才用虚弱的气声说道:“二月十二,惊蛰。”
他竟然开始唱起了童谣,“昨夜惊雷炸开花,今晨墙角仔细查。雄黄洒向害虫处,蜈蚣八脚满地爬。”
像是应和着他一样,窗外无端响起一声惊雷。
我吓了一跳,他垂下眼睫,“也是我们老八的忌日。”
他呵呵地笑起来,可是只能发出诡异的气声,反倒像鬼一样:“本来应该是我的忌日,我怎么能多活了这么些年呢?”
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勾起了他倾诉的渴望。
我在民间也曾听闻一些秘史,进宫之后更是有不少老人为了巴结我说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东西,大概也知道一些。
如果那些东西都是真的,那违命候身上究竟背着多大的包袱和悔恨呢?
有的东西,压在人心里久了,就会腐烂发酵,再久一点,发酵后又会冒出一个个气泡,在某一个让人崩溃和猝不及防的日子里,猛然翻出来,击溃心里所有的防线。
对于违命侯来说,那个日子大概就是今天吧。
我终于懂得他说我与他相像是什么原因了,我们都背负着太过深沉的东西。
因为这一点点共鸣,我并不打算将我们今夜的对话告诉陛下,说完就算忘了吧。
他忘了,我也忘了。
我拍拍他的手,坐到了床头,他抬头看着我,苍白的颈项脆弱不堪一握。
他笑着:“我在你眼里,就是个暴君吧。”
也不算,我垂下眼帘,天灾人祸,有时候是不可避免的。
如果真的要追究,那可能叫气数已尽。
他的指甲深深掐紧我的皮肤,传来一阵刺痛,说了一番让我胆战心惊的话:“朕从来不想杀人,从来不想卷入争斗,从来不想手染鲜血。”
“朕从来不希望天下百姓过得水深火热。”
“朕,从来不是暴君!”
第12章 (修)
他在我面前说“朕”。
他是做好了我上报陛下的准备吗?还是掐准我不会对他做什么?
我确实不打算上报。
他咳了半晌,床边的小丫头终于惊醒了,着急地喊道:“侯爷,这……这怎么办?”
他轻轻摇了摇手指,“你出去吧,这里有暮云姑姑。”
她又惊又怯地看了我一眼,好像我是个吃人的妖怪。
我温和地笑:“去外面休息吧,我看着侯爷,你放心。”
她懵懵懂懂地点点头,慢慢退出去,掩上了房门。
违命候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看着头顶从床帐,夜是乌黑的,他的眼黑而发亮。
他突然对我好奇起来,问我,“你是哪里人?”
“陇西。”
他沉默了半晌,方才慢慢说道:“陇西……”他似乎是回忆着什么,喉结动了动:“你多大了?”
“奴婢今年二十四了。”
他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声音满是苦涩,“二十四……和皇弟同龄啊……”
我劝他早点睡觉,他却执着地又开始说起了他的故事。
假如我不是近身侍奉陛下的人,我根本不会相信他的故事。
在他的故事里,有一条黑龙贯穿了他的生命,他说,他有时候会怀疑,那条黑龙是否真实存在。
是不是有可能只是他自己的幻想。
我知道,龙是真的。
当年天下大乱之时,胸怀大志的陛下捡到了一枚龙鳞,靠着龙鳞,他可以在某些时候召唤龙神。
我没有见过龙神,只有陛下能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