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龙(19)
他算算时间,有段日子没去看看敖宸了。
敖宸的林子似乎有什么玄机,只有他能发现,别人都看不到,他不想暴露林子的存在,专门挑人少的时间,偷偷去敖宸的地方待上一会。十一岁最后一次见面后,杨佑再也没见过敖宸。
然而那片神秘的树林和湖都没有消失,他相信敖宸还在守护着国家。
虽然不知道敖宸为什么失踪,但他相信敖宸总有一天会回来。
杨佑将小娘子的笼子挂在树上,自己从无人的地方进入了林子。
这片林子占地极大,在宫中各地皆有入口,这几年他经常在树林中玩耍,已经能够在树林中找到方向。
杨佑没有去湖边,而是去了敖宸的神庙。
三四年间,他从十一岁的孩童变成了十五岁的少年,凭借个人的力量将神庙收拾一新。原来残破的神庙终于像了点样,蛛网和灰尘都不见了,神像也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露出龙神原身威仪的模样。
杨佑还搬来几张桌子,甚至连躺椅都搬来了,放在神庙的屋檐下。
台阶上的青苔被扫除,漏雨的屋顶早就补好。
他将桌子搬到躺椅旁边,拿出八宝袋,摊在桌上,随性地躺在躺椅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书。
蓝色的封皮上,写着“浣花鸣冤录”几个字。这是宫女给他买的话本,据说是写一个叫浣花的女子的故事。
这个浣花的县令老爹被贪官污吏杀死,家破人亡。于是她奋发图强,上天山学习剑法,励志亲手杀掉杀父仇人,等到学成下山之后,她遇到了一位风流倜傥的王爷,一个神秘莫测的侠客,还有一位文质彬彬的世家公子。她在四人的感情旋涡中苦苦挣扎,最后在三个男人的帮助下杀掉自己的杀父仇人。
一般说来,故事到这里应该有一个完满的大结局。
无论和哪一个人在一起,都能够使读者得到一种好人好报的心理慰藉。
可是,这本书的奇特之处在于,浣花杀了仇人之后,就自杀了!
自!杀!了!
虽然她复了仇,成为了天下闻名的侠女,可是自己的双手却染上了鲜血。
即使仇人罪该万死,她还是杀了人。
仇人的孩子也走上了和浣花同样的道路,流落江湖,一心报仇。
迟到的正义,似乎带来的是无尽的痛苦。
不,最后浣花明白了,她以个人的名义肆意处置他人的生命。
她早已失去了正义的立场。
杨佑和宫女们一样,都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话本作者的深深欺骗。
可再一想,又觉得这个话本背后的含义有些意思。
杨佑很喜欢在夏天的时候到敖宸的地方来坐坐,骊都的夏天十分炎热,可是敖宸的地盘似乎是受他力量的影响,清凉舒爽,风中有时会带来湖中的水汽,或许能闻到一点点海洋的味道。
他在神庙的四角上挂上了风铃,偶尔有一两声传进耳朵。
看着看着,手中的书就滑到了地上。
躺椅随着风轻轻地摇晃,杨佑闭着眼睛,神思进入一种安逸的放松状态,宁静地睡了。
在朦朦胧胧间,他好像听到了低低的絮语。
脸上是冰凉的水汽,湿润的海藻缠绕着,将他拉入海底。
他猛地睁开眼睛,手往下摸,想把书捡起来,没有找到料想中的书页,却摸到了另一只冰凉的手。
第16章 (修)
冰凉的手和冰凉的声音一起抓住了他的心脏。
“什么书?”
他听见有人问。
杨佑的脑袋像被狂风肆虐,所有的东西都被无情地卷走,只剩下一片空旷的天地,还有一个黑色的身影。
那个人用两只手指夹着书,提到杨佑眼前问道:“什么书?”
杨佑的眼睛随着他直起的身子往上看,风吹过他的黑发飘在空中,杨佑慢慢地,慢慢地眨着眼睛,然后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大脑一片空白,只看见自己的手抬起来,抓住了他的发尾。
他的眉眼很深,带着桀骜不驯的高傲和冷峻,可是杨佑愣是从里面看出了一点点笑意,像是三月的春风吹过冰冻的湖面,尽管微弱,还是带着点难以察觉的暖意。
杨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个名字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艰涩地从喉头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出来,“敖宸……”
这个名字,这个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名字,他在无情的时光中一遍一遍默念的神。
敖宸把书合起来放到他胸前,冰凉的大手捂住了杨佑的眼睛。
敖宸的语气带着点无奈,又有一点宠溺:“我又不是死了,你哭什么?”
有了他冰凉的手作对比,杨佑才发现脸上一片湿热,他呆呆地坐着,似乎是很久,似乎是一瞬,最后蓦地清明起来,轻轻一笑:“我只是觉得你可怜,要不是我还记着你,你死了活了又有谁知道呢?”
敖宸的手往后伸,**他的发根,将他的头按在怀里,书从胸前滑到了腿上。
见到你真好。
杨佑真正想说的是这句话。
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等不到敖宸再度出现了。
毕竟和神相比,一个人的生命是那么渺小和短暂。
敖宸使劲在他背后拍了三下,用力之大,杨佑只觉得要吐血。
敖宸高傲地说:“我不需要你可怜,你怎么就不能盼着我点好?”
杨佑报复一般地搂着他的腰,双臂用力挤着,敖宸在他后脑勺上弹了个脑崩儿,看着眼前干干净净的神庙,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赞赏,“打扫得不错。”
杨佑炫耀地说:“那是当然。”
敖宸的手指摸着杨佑的额角,杨佑靠在他的胸前沉默了很久。
最后,敖宸才以一种充满沧桑的语气感叹道:“长大了。”
杨佑从他怀里抬起头,敖宸还是记忆中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化,杨佑眼中漫长无比的三四年,在敖宸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一点也没有。
这三四年的时光,赋予杨佑淡泊的气度,睿智的目光和俊朗的外貌,将他从一个孩童变成了一个少年。
可是敖宸身上没有任何变化。
这就是神和人最大的不同。
人卑贱的一生,不断求着寿命、智慧、权力……
人总是有无穷无尽的向往和欲望。
然而人类世世代代渴求的东西,神轻而易举就可以拿到手中。
以自身的有限去追求无限的人,是多么可笑可悲而无比痛苦啊。
可是只要人存在着,这种痛苦就将永存。
杨佑突然感到一种内心的绝望,敖宸他永远无法比肩的存在,他只能匍匐在敖宸的脚下仰望。
敖宸对干净的神庙也就赞赏了那一句,他对神庙总的来说兴致缺缺,但差遣杨佑显然是个好玩的事情。
他提着杨佑的后颈,将他从椅子上提了起来,换成自己躺在椅子上,一手拿着话本,一手抓起杨佑的点心慢悠悠地吃着,下巴一扬,“自己拿个东西过来坐。”
杨佑满心欢喜的言语和情绪,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敖宸放了气。
他只好从社庙里搬出一张太师椅,坐到桌子的另一侧。
敖宸翻开他的书,挑眉戏谑地看着他。
“浣花鸣冤录?”
敖宸啪的一声把书丢到桌子上,震落了一堆瓜子壳,笑道:“我竟不知《大学》还有个名字叫浣花鸣冤录。”
书在桌子上摊开,那一页赫然写着——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杨佑心虚地摸摸鼻子,躲开了他的目光。
他不能正大光明地读书,便想了个主意,让宫女们买来各式各样的话本,将书页拆散,把话本的封面和经典装订在一起。
为了装得更像话本一些,他还会专门选厚的话本,在里面随机插上几页经典,只要别人不是认真看,就不会知道他到底在读什么。
他嘿嘿一笑:“我这不是防止自己读书无聊,找找乐子吗?换个名字,更能激起我对它的兴趣。”
敖宸深深地看着他,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