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龙(176)
杨佑上前,仰头看着层层堆叠看不到尽头的长明灯,开始细细地看着每一盏灯下的名字。
基本都是宗室子弟的名字,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从高祖年间一直往上排列到如今。
“阿弥陀佛,”道满主持说着,“陛下,诸位先帝的长明灯并不在此处供奉,而是在塔顶。”
杨佑点头,跟着道满登上了佛塔。
这座年代已久的七层宝塔,在杨佑踩上去的时候发出了声响。杨佑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分别叫三宝和三福。三宝小声地请求杨佑:“陛下,要不回去吧,这里好像很危险,随时都要塌了。”
道满回头安慰道:“陛下不必担心,这很安全。日日都有人上来维护打扫。”
杨佑倒不怎么怕,很快他们就到了塔顶。
塔顶是一间小阁楼,摆着一排排长明灯,分左右两行排列,左昭右穆,中间最高处只有一盏灯,那应该就是高祖杨烁的灯。所有的灯刻字皆为鎏金。
道满后退半步,站在杨佑身后道:“陛下,这就是塔中供奉的先帝长明灯。”
杨佑回头想问道满两句,却看到敖宸不知何时静悄悄地站在了自己身边。他差点惊吓出声。
敖宸只是盯着杨烁的长明灯一直看。
杨佑想了想,对其他人说,“你们都退下候着。”
道满带着两个小太监一起退出了房间,听声音应该是走到了下一层佛塔。
“你发现什么了?”杨佑勾了勾敖宸的手指。
敖宸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复杂的深意,很快又略了过去,他伸手,高祖的长明灯便飞到了他手中。
灯盏上写着神尧大圣大光太武孝皇帝,正是高祖杨烁的谥号。
“有问题吗?”杨佑并不敢上手,怕有辱祖先,只能问敖宸。
敖宸抿着嘴,将长明灯转了一圈。
长明灯的背后积了一层灰,敖宸伸手抹去。
杨佑瞪大了眼睛。
在长明灯的后面,正对着高祖谥号的地方,写着——
韩王杨讳焰
谋反的韩王和高祖一起享受着香火的祭祀和长明灯的护佑。
杨佑用力抓紧了敖宸的手指,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一切。
一个谋反的人怎么可能和高祖放在一起!
敖宸指尖反复摩挲着仅有的五个字,烛火在他脸上跳跃。
“还有东西。”
他说着抬起头来。
第139章
敖宸指尖反复摩挲着仅有的五个字,烛火在他脸上跳跃。
“还有东西。”
他说着抬起头来。
杨佑跟着他一起抬头往上看,宝塔顶部的藻井如同伞盖一般铺展开来,中心向上凸起,四面为斜坡,成为下大顶小的倒置斗形。中间画着一朵盛开的白莲,周围绘着水纹层层散开,从下面往上看,塔顶因为藻井显得越发高远深邃。
莲花的中央是一尊坐佛,低眉而慈悲。
“你能感觉到?”杨佑问。
敖宸点头,眯着眼睛似乎在不断地确定,“好像有我的气息,不过已经很微弱了,若非我站在这里离得很近,根本感觉不到。”
“在哪?”杨佑看着藻井,“难道上面还有机关?”
敖宸没说话,食指指尖窜出一道黑光,瞬间击穿了藻井中心的佛像。
木屑随之飘洒,一个黑色的盒子迅速掉了下来,被敖宸控制着速度缓缓落在他手心。
他随手将长明灯丢了出去,杨佑小声叫了一声没接住灯,悬着一颗心看长明灯的烛火摇曳着,总算安全地落到了原位。
木盒约有一尺长,上面的锁已经锈蚀,敖宸轻轻一碰就掉了下来。
他打开了木盒,里面放着一枚龙鳞,被人缀上了红色璎珞,做成了配饰,龙鳞上浮现着一些浅浅的裂痕。
敖宸用两指夹起龙鳞在烛光中细细查看,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叹息。
杨佑瞪大了双眼,“你刚刚听到了吗?”
敖宸点头,两人的目光一起转向龙鳞。
杨佑接过龙鳞,指着上面的裂纹说:“应该替人挡过灾。”
龙鳞入手温润,边缘和裂痕处都被磨得十分光滑,许多裂痕中有着黑色的污渍,杨佑用手擦了擦,那些污渍并不是灰尘,更像是一开始就渗入其中。
“血。”敖宸言简意赅地说道。
杨佑听得触目心惊,“看样子,这块龙鳞应该有人带在身边时时把玩,否则不会磨得这么光滑。”
他伸手敲了敲盛放龙鳞的盒子,果然听到了空腔的声音。
敖宸把盒子交给他,杨佑用手在底板上摸了一圈,寻了个边角处,用指甲扣住用力往上抬,木刺**指甲与肉的缝隙,他却顾不得疼痛,将夹层中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封圣旨,明黄色的布帛在杨佑取出的那一刻便开始急速褪色,杨佑小心地展开,明黄最后变成了褐色。
并不是一份正式的圣旨,潦草的字迹和涂涂改改的墨痕昭示着写作之人的混乱心绪,有很多句子压根就不通顺,如同胡言乱语一般。
但杨佑仍旧能从中辨认出大意。
这是一封罪己诏,落款是杨烁。
他想说的意思只有一个——
他的一生都在无数次地怀念着自己的弟弟,但为了天下他不得不让韩王去死。
韩王当年的死,他很后悔。
为了忏悔,他建造了感恩寺,要感恩寺的人替皇家侍奉长明灯,并在自己的长明灯上写了韩王的名字,希望韩王能够与他同享香火供奉。
希望佛法慈悲,能安抚韩王的灵魂。
同时他还留下了一条口头上代代相传的遗诏——
杨氏家族,一定要好好守护感恩寺的长明灯塔。
“所以,龙鳞是韩王留下的?”杨佑看着自己手中的龙鳞,鲜红的璎珞此刻也褪了颜色,变得灰暗,他看着敖宸,“你认识韩王,而且和他关系还不错。”
甚至给出了龙鳞保命。
敖宸的眼中仍然有几分迷茫,“除了你,我没给过别人。”
“这恐怕就是你缺失的回忆中发生的事情。你真的记不起韩王了?”
“只是觉得这名字十分耳熟罢了,听起来也让人高兴,至少我不讨厌他。”敖宸道。
杨佑不想听到敖宸和别人共度的过去,不管那些人是用何种身份参与着敖宸的生命,那都是杨佑无法知晓、触及不到甚至无法改变的。
可他又不可抑制地好奇着敖宸的过去,八百年的混杂了巨大信息的过去,越是亲近越是好奇。
想要完完全全地知道,哪怕很多东西自己并不想面对。
他们已经在身体上完全地占有了彼此,但心始终隔着胸膛。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杨佑会惶恐会不安。
不知道敖宸的过去,让他觉得自己无法掌控敖宸,无法独占敖宸,他随时感到过去的时间里,有一双双眼睛始终在窥视着敖宸。
始终有一条他看不见的羁绊在牵挂着敖宸,或许比他和敖宸之间还要深。
虽然他清楚地知道,即便了解了敖宸的过去,很大程度上对现在也没什么用处。
但他不敢多问。
敖宸每一次提到过去的吞吞吐吐也给了杨佑说服自己的机会。
八百年里,他一定很寂寞很孤独,所以才不愿提及过去。
杨佑劝着自己,他不想看到敖宸因为过去而低迷,所以心甘情愿地选择不问,只在他愿意说的时候倾听。
“你好好想一想,敖宸,”杨佑抓住敖宸的肩膀,“以前的记忆里很可能带着解除契约的信息。”
敖宸拍了拍脑袋,苦涩地笑着,“忘了和你说了,我现在最多只能记得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睡觉的时候,所以也无所谓记不记得。”
“老了就是麻烦。”他叹道,“契约就随他去吧。”
“你不想要自由了吗?”杨佑认真地问。
敖宸不假思索地说,“想啊,只是不会像以前一样强求了,这事你做得成就做,做不成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