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龙(196)
敖宸在这对帝王兄弟的猜疑与杀戮中间,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一切都不得而知,而唯一能获取信息的途径就是幻境,可杨佑不想再沾染。
自从杨佑说了不去之后,他就真的没再提去这个事情,敖宸对此似乎也坦然接受了。
他不接受也没办法。
因为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杨佑忙于政事,到了晚上好不容易安睡,每夜都会被噩梦惊醒。
他总是梦见光怪陆离的世界,而在那些世界中,自己唯一的命运就是不断地被杀。
梦里没有知觉,可是死亡的阴影和恐惧却能够不借助疼痛就吸附在骨髓之中。
敖宸知道,杨佑外柔内刚,他虽然时常说杨佑心软,但那也指的是杨佑性格仁慈,并不是说杨佑是个遇事就只知道哭哭啼啼的人。
敖宸从没有料想过,死亡会让杨佑如此崩溃。
每每从梦中惊醒,他情愿睁着眼睛也不肯入睡。
有时候迷迷糊糊地睡了,过一会又会自己醒来,抱着敖宸哭诉惨烈的死亡。
敖宸于是明白,对人来说,一生仅有的一次死亡已经是极限了。
事实上,在敖宸看来,杨佑的内心世界极为坚强,他有着强大的精神信念做支柱,是一个很难打倒的人。
敖宸见过很多人。
有人因为贪生可以辗转世间苟活,有人因为爱财可以不择手段求存。
对顺境的贪爱,非得到不可的执念;对逆境的嗔恨,怨天尤人的愤恨恼怒;是非不明,善恶不分的痴心……
无论什么情感和我执都能成为人的依托,无论何种都无法超脱对“我”自身的执着。
同时敖宸也知道,杨佑所谓的圣人境界到底是什么。
朝闻道,夕死可矣。
仁人志士,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他们是一群连“我”都忘掉的人。
这是他见过最震撼的力量,人们将他们叫做——英雄。
他们?见过?
敖宸抱着杨佑柔声安慰,随着时间的推移,死亡的影响也在慢慢消退,杨佑做噩梦的时间越来越少,也能在他怀里安睡。
他在哪里见过?
敖宸这才惊觉,他忘记得太多。
那些曾在他生命中闪烁过的吉光片羽,俨然成了大堆污泥记忆的陪葬。
等杨佑完全忽略掉死亡带来的影响,已经到了秋天。杨佑也瘦了不少,被瑞芳压着吃东西补回来。
这期间,他砍掉了自己陵墓修建钱财的八成,并且立下遗嘱,他不要任何活物殉葬,死后也不需要随葬品。
虽然官员们有不少异议,但杨佑都以体恤民力为由驳了回去。
骊都四郊,秋叶如火一般燃烧着。他迎来了科考改制后的第一批进士,虽然世家依旧占着大头,但寒门的比例明显比以往高了很多。
至少今年他能够在三省和六部清走一批尸位素餐的人,换上新鲜血液。陆善见因为改制的成功,以布衣跻身朝堂之上,杨佑让他当了参知政事,是个五品的小官,但却有参与朝政讨论的权力。
如果陆善见干得好,他可以继续升职,如果政绩寥寥,参知政事这种说有就有,说无就无的散官也好安排。
杨遇春也来了消息,已经到了卢龙,不日即将回朝。
唯一让杨佑头疼的是,在同一时间,刘颇和商洛都病倒了。
刘颇是腿脚不利索了,不能走动。商洛的病情更为严重些。
最先发现不对的是杨佑。
上朝需要讨论的时间往往比较长,商洛最近慢慢开始频繁向他示意自己要出恭,人也很快地消瘦下去,原本富态的老头变得精瘦。
当时杨佑就提醒他看看大夫,但他手下老臣不多,有本事的老臣更不多,商洛有心养病,也得花大量的时间处理政务。
如今突然病倒,杨佑满心愧疚不已。每日下朝都要带着御医和药品亲自去两位老臣府上。
国不可一日无相,刘颇和商洛各自向杨佑推举了人选。
一个是崔家的崔和,按辈分应该是崔琰他们的爷爷,从杨庭一朝一直是尚书省右仆射,因为崔琰牵扯到二皇子谋反这才自请辞官,后来一直在家闲居。但他的二孙子崔珏是投给杨佑的,这也是崔家当时没被一锅端掉的原因。
商洛提举了卓信鸿的父亲卓御史。
卓御史本命卓清,听名字就知道是个什么个性,他也算是少有的直臣,唯一敢在杨庭面前说上几句真话的人。杨佑登基后也有好几次被他当面骂过。
卓御史大方面没得挑,办事倒也还行,就是有一点,太过古板较真。
商洛或许也有自己的考虑,卓御史背后的卓家是本朝的一等一的大世家,他能镇得住场子,虽然政治成绩没有崔和好,却是现在朝中唯一地位能与崔和相匹配的人。
而且他刚直,见不得官场污气,这种人恰好能用在杨佑登基初始,澄清一朝风气,再加上卓信鸿是杨佑的亲信。
虽然商洛对自己可能要让出宰相的位置心有不甘,但还是细心地替杨佑做好了打算。
第156章
杨佑手里也实在没有能接上去的人,他手下大多都是而立之年的青壮官员,经验和资历都比不过那些在朝中混了大半辈子的老官,
年龄不到,自然不能挑大梁。
临走的时候,商洛忧心忡忡地提了他儿子几句。
商成周没有继承父亲政治上的天赋,读书平平,政绩也平平,多年来都是正五品的中散大夫。商氏好歹也是世家,商洛身后,就要由商成周接手。商洛决不能眼看着下一任家主只是个五品官,族中的子侄也没一个能捧出来的。
杨佑是唯才是用的皇帝,这很好,可同时也意味着,商氏没有后续人才往朝中输送,就得被其他世家压下去。
他就只能用这张老脸和杨佑说情,让杨佑看在他的情分上,多多照拂商家。
但凡族里能有个争气的,他也不至于操心成这样。商成周也是自己亲自教出来的,可就是不懂政事,他也认命了,大约真是天命吧。
杨佑听他托孤一样的语气,心里也有几分感伤,毕竟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看着他的老人,多少年的风风雨雨都走过来了,却在这个时候停下了脚步。
杨佑摸了摸他干枯而发黄的手,“我自然是知道的。”
商洛又道,“老臣长孙商循如今也有十二岁了,倒是想给他先定好亲事,老臣斗胆请陛下做媒,臣想同薛王共结秦晋之好。”
薛王两个女儿如今应该也是十二上下,确实也是议婚的年龄,不过杨佑总觉得让自己来指婚,说到底也不能保证这段婚姻的圆满。
他也不好推脱商洛的请求,只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师若想结亲,让世兄和薛王讲一声就是了。说到底还是得看孩子的意见,若两个孩子都喜欢,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我看着也欢喜。”
商洛明白了他的意思,这门亲事得自己去谈,谈成了,杨佑给他们作保,谈不成,谁也别想强求。
薛王会拒绝他吗?拒绝一个和杨佑关系匪浅的朝中重臣?自然不会,所以说到底,还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嘱咐了商洛几句,让他安心养病,不要担心政事,杨佑很快就离开了他的府上。
马车在府门口候着,瑞芳站在车下,和杨玄有说有笑。
“见过陛下。”杨玄先看到了他,跪下行礼。
“见过陛下。”
“免礼吧。”杨佑抬手示意众人平身。
杨玄穿了一身白衣,目光温柔,笑意清扬,杨佑看着有些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看了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这孩子像他,而且越来越像。
血缘真是很奇妙的东西。
杨佑因为商洛沉重的心情好了不少,问道:“刚刚聊得这么开心,说了什么?”
杨玄冲着瑞芳眨了眨眼,柔声道:“姐姐别说!”
瑞芳无奈地冲着杨佑笑了笑,“陛下,您看,我这儿可是受了封口令呢!”
杨佑笑着摇头,欣慰地看着杨玄,“多日不见,倒是越发英俊了。朕让你去朝中看看,可有感想?”